江春入旧年

Summary:如果我们一同被人梦见,那便是我们的相逢。

我叫李怀霄,是当今圣上李承闲唯一的孩子,亦是本朝太子。

我的母后曾是名满京都的晨郡主,传闻中先长公主与先左相林若甫之女,关于她的流言话本我足足攒过一整箱——分门别类妥善存着,其中有九洋街头说书人胡诌的,户部尚书范府酒桌上听来的,浣衣局前朝旧宫人私下隐语的,还有——我父皇讲予我听的。

我不知他是否爱我母后,只是每每提起她,父皇口中只有一句敷衍至极的:“你母亲天生患有痨疾,体弱多病,生下你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幼时的我会哭闹,任谁家小孩听到父亲如此无情的宣告母亲死亡,总要撕心裂肺的嚎啕几句,方能宣泄自幼丧母的失落与委屈。

我也不例外。

那时父皇身边跟着一位笑容掬满面的老侯公公,他在这宫中资历极深,哄小孩也是一把好手,随便从砚桌上取一只雕琢生动的小石兔,三两下便将我逗的破涕为笑。

我打着哭嗝,刚想伸手摸摸那只栩栩可爱的小兔,父皇却在桌案后将朱笔重重一掷,高声怒呵道:“滚!”

我被吓的一愣,不知哪里又触到他霉头,复而哭的更惨,只能极其丢人的将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一边在嘴上大喊“我最讨厌父皇了”,一边逃命般拔腿就跑。

我跑去御花园后的湖心岛,这里是诺大深宫中最森严的禁地,父皇从不许人随意进出——往常我自然也是不敢的,但今日不同,或许是哭昏了头,我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小树丛,趁着守卫不慎,三两步摸过碎石路,扑通一声,摔倒在棵木兰树下。

此时正逢花季,木兰枝头团着絮絮如烟的粉色花苞,微风一过,花瓣便轻柔的落在我肩头,似是母亲温和的抚摸。

我心中酸涩不已,干脆坐在树下悲情人生,心想世上大概没有比我更惨的储君了,母后早逝,父皇不喜,满朝文武也不知有几个能认出我的;若不是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我都怀疑他是否打算将我丢给哪位兄弟做磨刀石,好成他登基路上的炮灰垫背——就如前朝二皇子那般,先皇明明不曾中意于他继承大统,却仍纵容他同先太子斗个你死我活,最终兄弟反目,兵刃相见。

学宫中有位王太傅,他极爱向我讲述这些书卷中未曾记载的往事,在那些真假难辨的故事中,我父皇是天命昭昭的神女之子,出生时受难于前朝皇后,前户部尚书范建强忍丧子之痛,使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将他庶子的命与我父皇相换,最终我父皇被平安送到澹州城乡下无忧长大,直至十六岁那年重返京都,才一脚踏上复仇夺嫡之路。

王太傅总用崇敬而怀念的眼神望向我,道:“陛下是位好皇帝。”

我撇撇嘴说:“可他不是好丈夫,更不是好父亲。”

王太傅也不宽慰我,他只摸着我的发顶叹气,说这是没办法的事,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懂。

我虽是懵懂小儿,却也知晓些家国情爱,不免委屈的问他,我会懂什么?
是懂我父皇谈及我母后便避如蛇蝎,还是懂他这么多年来都不曾给予我丝毫关爱?

王太傅叹口气,似是惆怅极了。

他说:“那位故人已经逝去十多年了…….”
他回头看我,目光所及处尽是怀念,像是透过我寻找谁的影子。

“殿下的轮廓像他,可性子却完全不像,您这副跳脱模样,实在像极了——”,他顿顿,笑着说,“澹州时仍年少的陛下啊。”

故事落满灰尘,往事热烈缤纷

那日我偷偷跑进湖心岛,倚在木兰树下痛痛快快掉了几滴金豆豆后,突然萌生了私闯禁地的念头。

原因无他,我虽是第一次踏进这里,却意外觉出有股熟悉而温暖的气息萦绕身侧,于是生出几分大胆心思,顺着一条羊肠曲折的小道,跃过红砖绿瓦的宫墙,跳进了那座院子。

然而现实令我失望,这座院子实在平平无奇,我瞧不出它有任何可被称做禁地之处——我原以为皇宫禁地是要藏什么珍品巧禽,又或绝色美人的。可这里只有一座破旧的亭,再走几步是破旧的屋,一看便经年失修,无人打扫,石阶上蛛网杂草丛生,散着阵阵令人反胃的霉臭味,与院外木兰丛生、郁郁春光的怡然之景截然不同,甚至有些萧瑟的可怖。

放往常我定要搂紧衣衫赶紧滚蛋,我打小就不能踏入这样的森寒阴冷之地,只呆半盏茶时间都够闹场风寒,抚养我长大的嬷嬷告诉我,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她很忧伤的说,“殿下的母后生前多遭难,年纪轻轻便落下满身伤痛,怀上殿下时更是心神憔悴,险些丢了半条命。”
“能平安生下殿下已是万幸,所以殿下可千万要对自己的身子上心,莫辜负您母后一腔爱子深情。”

我佯装认真听了,还乖巧的点头,却在心中觉得她定是同外面说书人一样编段子骗我——我母后出身高贵,是享无上圣宠娇养长大的晨郡主,又怎会如她所言伤病缠身?
不过所幸我在母后的事上挨骗多了,并不计较嬷嬷善意的谎言,她或许只是想叮嘱我多穿衣注意身体,便小孩子心性的扭头忘记;但今日不知怎的,却在这落魄院中莫名忆起她哀哀劝我时的神情。

我心中微妙一动,停下离去的步伐,决定去小屋中看一眼。

而直到很多年后,我都能无比清晰的记起这个下午发生的一切。

我想这世间或许真的有神佛存在,冥冥中指引着我,一把推开小屋吱呀作响的木门。

那屋中落满灰尘,偌大空地中只摆一副旧桌凳,桌案上整齐摞着三沓信件。

我屏住呼吸走上前,小心翼翼捏起其中一封,拂去厚重灰尘,苍劲有力的“家书”二字便映入眼帘;再往下扫,右下角书:“安之 启”。

安之。

我眼皮一跳,猛然想起,这是我父皇流落民间时取的字。

范闲,范安之。

“京中无事。太平别院木兰逢花期。多保重。”

那一封信上写着这般十六字。

我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摩挲,不禁好奇这信到底是何人写给我父皇的,那字飘逸如扬鹤,是行云流水的漂亮。
我接着拆开下一封,前页是同样的问候内容,后页却添了几笔:“弟顽劣,不得管教。”
再拆一封,又多几句:“妹亦顽劣,扮男装与思辙同游青楼,遭伯父责罚。”

看到这里,我停下了。
若我猜的不错,信中所提顽劣二人该是我父皇寄养于范家时的两位弟妹,范思辙与范若若;如今他们一位官至户部尚书,另一位则嫁作靖王做了靖王妃。
可我亦有疑惑,写信之人口吻如此亲昵,更像是同辈亲眷所书,我却从未听过范府还有哪位与他们三人年岁相仿。

我正思索着,忽而窗外一阵小风吹来,稍没拿稳,那几封信件便如落蝶般胡乱坠地。

我急忙俯下身去捡,手忙脚乱中,竟瞧见有只信封中叠了几张小方块纸。

我将它们展开,却差点被纸上狗爬般的字迹闪瞎眼。
先祖在上,孩儿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如此丑的字。

“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

我大概是听过这句诗的。

我父皇曾在祈年殿夜宴上醉酒作百诗,一朝成就诗仙名;那晚他借着酒意脱口而出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至今被大庆百姓视为绝句,流传街巷,无人不知晓。

我也曾听说,这诗是他写给我母后的情书。

市井民间总是这样,他们爱探听这些真假难辨的皇室秘辛,茶馆说书人唾沫星子横飞,其中一版说的是我父皇与母后乃天作之合,只可惜时局不济;我父皇登基时这个国家内忧外乱,内有前朝皇子余党未除,外有北齐虎视耽耽,我母后红颜命薄,只将大好年华蹉跎在无休止的权势争斗中,那说书人还道,先皇后是位胸怀大义的好人,她这一生都完完整整的献予大庆,却遭小人背叛,以致心神郁结,纵我父皇情深似海,也无法相守至白头。

我在台下听的直翻白眼,心说这到底是哪里听来的不靠谱话本;我母后明明是温柔明惠的大家闺秀,何来本事掺和朝政——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广为流传的另一版,年少时一见钟情的心动,百般求娶换来先帝赐婚,从此夫妻恩爱,琴瑟合鸣。
我时常怅然而宽慰着,为这悲剧怅然,也偷偷宽慰自己至少不是没人要的可怜小孩。

我接着读下去,才发现那张字迹潦草的纸上大有文章。

除却开头不明不白酸了句情诗,后面提到信主人下江南时的一路见闻,江南明家欺上瞒下把持内库,他为夺回财权另立钱庄,甚至暗中勾结北齐皇室走私盐铁…以及当年震惊一时的悬空庙刺杀。
我越读越觉胆战心惊,再也忍不住,直接翻至信尾,果不其然落款处书“范闲”二字。

这竟是我父皇登基前与范府的家书。

他在信中写道:“江南事已有了断,将不日启程回京,路途遥远勿念,吾……云安好?”

安好前的字迹模糊不清。
似乎是被人摩挲多了,我只能勉强辨认出“云”字,思来想去,像是什么人名。
但整个范府并未有人名中带云。

而我看着那句歪歪扭扭的“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不知怎的福至心灵,从心底冒出一个大胆念头。

莫非…我父皇曾在范府有过别的妻妾?

当时相逢,属一等绝配的情人

那日我在屋中读了半下午书信,然后在宫人们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中仓皇离去。

我跑路跑到一半,又折返回屋偷走那封字迹好看的小信笺,将它妥帖藏入衣襟,心中莫名雀跃着,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我回到自己的寝宫,老侯公公正备着一桌热肴等我,红烧狮子头、醋溜鹌鹑、酒糯绿糕、蟹黄豆腐脑…我饿极了,二话不说上桌开吃。
用膳间,老侯公公叹着气说,“殿下以后莫要赌气乱跑,今儿个您险些把陛下急疯,就差出动虎卫军寻您…”

我咬着蒸芋头含糊不清说:“那父皇怎么不来看我?”

老侯公公不吭声。

我说:“公公,我心里有数。”

父皇只是不喜我。

用完膳后,伺候的宫人都轻手轻脚退下。

我把白日里偷得的小信笺压在方枕下,闭上眼进入梦乡。

这晚我做了一个离奇又温柔的梦。
梦中有一白衣人坐在书案后读书,他的面容被松香萦绕的雾遮挡,身后卧榻上传来小孩啼哭,他便急匆匆起身,白袍逶地间,我听到一个令人异常安心的声音,轻轻说,“别怕,别怕,父亲在呢。”
他低声给孩子唱起歌谣,曲调哀伤:“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清瘦孤独的背影像映在水中的波光月,又冷又寂寥。
我听着听着,在梦中落了泪。

第二天我醒来,外袍还未穿好,便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意识混沌中,我头回听见父皇有这般焦急低哑的声音,他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一遍遍念叨:“怀霄,怀霄…”
“你要平安,”他哽咽着说,“否则我真的无颜见他。”

无颜见谁?

是禁地中与您来往家书的神秘爱人吗?

但我转念一想,不对,那该是我父皇从前的尘缘,与我、与我母后都无关。
于是我更委屈,干脆不管不顾的昏沉睡去。

这便是我十一岁那年生的大病,宫中御医说我气血郁结于胸,将骨里的病根全带了出来;我在病榻上高烧三日不退,费老偷偷同我父皇说,再烧下去这孩子要成废人了。

但我最终没成废人。

因为我父皇疯了般丢下国务,孤身一人跑去极北方的神庙,为我求来株稀世罕见的天山雪莲。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神庙的——世人向来不爱深究这些,他们只会崇敬的说,陛下本是神女之子,此乃神意;然后这一年的春天,父皇广开国库,拨巨资修庙宇,举国上下为我祈福。

或许是天山雪莲真有吊命的功效,亦或是百姓的虔诚祈愿直达上苍,入夏后,我的病体逐渐痊愈。

父皇仍不怎么爱搭理我,只是指派了更多太傅,教我如何提炼真气、舞剑骑射,还有修习为君之道。

我会在课业清闲的休沐日偷偷溜进湖心岛的禁地,裹着厚厚的大氅,花费多半个下午的时间翻阅书信。

我无比确定写信人与我父皇间有情深意重的过往,只因这一封封家书中,尽是缠绵悱恻的爱与克制的柔。

那人写道:“算时日江南已入冬,谨记多添衣,莫贪玩误公事。”

我父皇字迹潦草的回:“衣暖饭足莫牵挂,旧伤疾可曾有犯?若疼痛,老师处有玉骨膏,切记按时用药。另,思妻。”

又或是——

“上元节至,家中一切安好,与伯父、伯母、思辙、若若一同用团圆宴,望冬日顺遂。”

“小城亦有上元灯会,为妻祈愿身体康健;同秦兄习得烹制定胜糕,盼归家团聚。另,思妻。”

“春闱至,京中公务繁忙,多保重。”

“钱庄之事已有十成把握,四月将归家;京中天阴多雨,多添衣,防旧伤复痛。另,思妻。”

诸如种种。

而我也终于在一来一往的家书中找到这个神秘人的名字。

我父皇在信中唤他,“冰云。”

肖似你我之人

宫中日子如流水般逝去。

今年冬天早早飘起大雪,御花园的腊梅开出红艳艳的花。我照例为王太傅布置的离谱课业愁到秃头,阖宫上下也在礼部的吩咐下忙碌起来。

除夕夜是我的生日。
我快要十五岁了。

虽说本朝历法规定男子年满二十方算弱冠成年,但我父皇却说若是依皇家祖制,我该在这个年纪定下一位未婚妻,也就是东宫太子妃,大庆未来的国后。

我在御书房中愁眉苦脸,义正言辞说:“拒绝包办婚姻。”

父皇抬头瞟我,“朕何时说过要替你选妻子?”

我一愣,老侯公公忙解释说,下月初三太妃娘娘们要办场诗会,所有四品上的官夫人皆可携家中儿女赴宴——我只需在诗会那日打扮的光鲜亮丽,再去看看有无合自己眼缘的姑娘便可。

我思考一会儿,问:“…这难道不是变相相亲?”

父皇说,“兔崽子,在朕揍你前滚出去。”

我从善如流的滚了,但也知道,父皇压根舍不得揍我。

说来奇怪,自我十一岁那场大病后,他对我的关心成倍增长,虽然面上不显,但有很多个深夜,他偷偷来到我床前,一遍遍替我抚平绞蹙的眉,有些笨拙的轻拍着我的肩,低声说:“怀霄,我的怀霄,你要平安长大。”

不知为何,我总把父皇的声音与梦中白衣人轻哼的歌谣辨错,他们二人似一曲和鸣悠扬,将睡梦中不安的我裹在一团棉绒暖絮中,我觉得分外安心,一夜好眠直至天明。

这些年,我有很多次想问我父皇,禁地中与您来往家书的“冰云”到底是谁?为何我只要枕着那封信笺入睡,便会梦到白衣人轻声为稚子唱起歌谣?
我真的很想看看那人被熏雾遮掩的真容…他是那样温柔,那样让我觉得熟悉、想要依赖。
以至于我几乎将母后的事抛诸脑后,着魔般四处打听有关他的一切。

但我很失望,我打探遍朝堂、后宫、甚至翻阅过监察院记事,从未在其中见过“冰云”二字;他就像王太傅所言镜中花,只存活于我父皇的回忆与封封家书中,不论是坊间曲或纸上文,无一记载,亦无人知晓。

我不免为他难过,却也只能难过。

我什么都做不了。

接着腊月初三,诗会至。

老侯公公随侍我赴宴,一路上他都在轿辇外不停念叨着哪家将军新添了嫡子,哪家编撰扶了妾室做正…我听的昏昏欲睡,差点栽倒。

可见当太子着实是件麻烦事,规矩多不说,最愁的是认人。上至丞相尚书,下到地方父母官,我都要一一辨得他们的出身、姓名、家中妻妾多少、儿女多少;为此我曾向王太傅吐槽,原来做太子的第一课不是为君之道,而是人口普查;结果他转头就去我父皇面前告状,害得我被罚跑御花园十圈,还让不知哪宫的小宫女看到,躲在花丛里咯咯笑了半天。

我很是耻辱,从此不再向王太傅分享我的课后吐槽。

等轿辇停在永和宫外,诗会已经开始。

我下轿,远远瞧见一纤细女子身着茶色半罗衫立于人群中央作诗;我不愿大肆张扬的叨扰,便从侧门悄悄走入,越过前庭时听到她悠悠缓缓的念,“流莺啼碧树,明月窥金罍”,那嗓音清和,甚是好听;下一句是“昨日朱颜子,今日白发催”,旁的立刻有人拍掌叫好,叹说流年易逝,芳华难留。

我亦觉如此,忍不住出声夸赞,“确是好诗。”

那姑娘却被我惊到,她转过身来,认出我是当朝太子,急忙低下头行礼。
我只看到她发间簪了小巧的云翳金钗步摇,云纹絮絮团团,像朵盛绽的木兰;耳垂上缀着红宝石珠串,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十分清脆悦耳。

我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免礼。”

她小心翼翼抬头,面颊白皙,生的一副山眉水眼好样貌。

东宫太子妃便这样订下。

那时我是真心欢喜雀跃的。

我恨不得即刻飞奔回宫告诉父皇这个好消息,匆忙间还磕绊一跤,将手臂蹭破了皮。

然而我从未想过,这竟是打开一切噩梦的钥匙。

九泉之下

父皇病了。

他在我心中本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却在得知我挑选的太子妃名氏后久久愣神原地,然后重重咳出口鲜血。

老侯公公一边张罗御医,一边将我拉到偏殿,端端正正跪在我面前,说,“殿下,算咱家求您,换门婚事吧。”

我无措的问:“为何?”

老侯公公没有答我——正殿中户部尚书与靖王妃来了,他去外面迎人。
而我只呆呆看着那张帖,一盏茶前我在上面写:“秦思思,澹州人士,父澹州郡守秦柯,母沈婉儿。”

御医们聚在殿外吵闹争辩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将药方定下。
费老同他们说,我父皇这是心病,下不得猛药,只能慢慢调养。他边说边看我,似是想确认什么,神情那般复杂,末了叹出口气,摆摆手离开。

我正想追他,靖王妃范若若将我拦住,算起来她是我的小姑姑。
她摸摸我的头,说,“我们谈一谈好不好?”顺带递给我一只樱桃毕罗。

我没有接,只急切的问她,“父皇怎么样了?”
我记得她也医术高明,师从四大宗师之一的苦荷,曾救我父皇于生死边缘。我像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扯着她的衣摆,“我父皇会不会有事?”

她却说,“你叫怀霄对不对?你同他长得真像。”
我的心微微颤动,缓缓松开了手。
她还说,“放心,你父皇不会有事,他只是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一旁我的小叔叔范思辙找来,他压低声音对小姑姑说,“你不能告诉他!哥告诫过我们的,谁也不能说!”

小姑姑不理他,她用极为怀念的眼神看向我——王太傅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然后放低声音说话,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人,“你今年就要十五岁了…日子过的真快啊,你是在除夕夜出生的,你出生那天皇宫下了好大的雪,窗外开了许多腊梅,我是第一个抱你的人,那时候你瘦瘦小小,哭都不会哭,把你父皇吓坏了,以为你是个小哑巴,”她说着说着笑起来,却是带泪的,“可你…你母亲说,这孩子生得圆润可爱,将来定是福泽深厚之人。”

“你是我哥哥和…”她顿了顿,“你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迟早要知道这些。”

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我一字一句问,“我的母亲,是叫冰云吗?”

神仙也嫉恨完美的灵魂

这是个俗套的故事。

在我父皇还是范府私生子时,他对我的母亲一见钟情;他们在澹州城外茂林相遇,我父皇如个登徒子般一把掀起母亲马车的帘子。他对着车内人说:“美人如玉剑如虹。”结果被恼羞成怒的母亲一脚踹下马车。
小姑姑说,“你母亲呀,功夫可好啦。”

小叔叔在一旁抽搐嘴角,显然对此深有体会,小姑姑说我父皇与母亲成婚后曾与他们同住范府,那段时日挨我母亲训最多的是小叔叔——我父皇奉先帝旨意下江南收敛内库财权,母亲便替他管教不成器的弟弟。
小姑姑说,“他这个人…也不凶,就是平日里冷冰冰的不爱笑,让人见了不免发怵,更别提他板起脸和人讲大道理,”她看一眼小叔叔,“你范叔以前多爱玩啊,连我们爹娘都拿他没办法,但只要你母亲瞟他一眼,他就怕了。”

我说,“可…可我觉得她很温柔。”
不知怎的,幻想中母亲的身影意外与梦中白衣人重合,我鬼使神差般:“我梦到过她,她给我唱歌谣、哄我睡觉,”我努力回忆着,鼻头越发酸涩,“我还找到父皇和她写的家书,她、她…她总说家中一切安好,要我父皇多保重自己,早些回家。”

“是,”小姑姑说,“他一直是很好的人。”
“以前你父皇没登基的时候京中局势多变,那会儿的太子、长公主、二皇子时时刻刻想至我们于死地——你父皇有个很好的朋友,他叫滕子荆,但为了保护你父皇死了;你范叔,二皇子骗他开青楼闹出人命,你父皇为了保护他只能把他赶去北齐…那时的京都太可怕,每分每秒都有掉脑袋的危险,可后来你母亲同你父皇成婚,他便站到我们这边,暗中周旋保护我们,保护范家,甚至——为你父皇铺平了夺嫡的路。”

“你母亲出身监察院,你知道规矩的,皇子不可踏入监察院半步,监察院中人亦不可牵涉党争与夺权。”
“你外祖父曾是监察院主办,当时他气极了,一怒之下把你母亲赶出家门、断绝关系,在院中对他动家法,”她笑了笑,“结果被你父皇拦住——你父皇那会儿是监察院提司呢,也算有些权势,亏他脸皮厚,当着满院人的面硬生生挨了好几下鞭子——那晚他疼的路都走不稳,还是硬背起你母亲走回家,对着我们爹娘磕了三个头,说他这辈子非…非冰云不娶,要是范府也不同意这门婚事,他就带着你母亲回澹州的乡下隐居去,找个院子种菜养兔子。”

“你父皇母亲都是性子倔强的人,再来当时先帝也未曾想认回你父皇,便同意了他们成亲。”

我愣愣的听着。

小姑姑还说,“你喜欢先帝吗?他是你的祖父,但——”她神情怨怼起来,“先帝不是好人,”她说,“你钦佩哪位先祖都好…唯独先帝不行,他是逼死你母亲的凶手之一,他不配为人父,他——”

“够了,”小叔叔打断她,“这些话就没必要讲了。”

他走到我面前,捏捏我的脸颊说,“你只需要知道你的母亲不是林婉儿…你的父母是真心相爱,这就够了。”

我问,“那我母亲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小叔叔却说,“有时候人活的糊涂些,会更快乐。”
“这些已是先辈的前尘往事,告诉你也只会徒增烦恼——你还不知道吧,你母亲曾为你取过小名,叫长安。”
“你出生那年京都下了很久很久的雪,宫里冷的不得了,你父皇不知从哪里找来个大厨,天天在御膳房熬古董羹涮肉片,我们跟着沾光,过了正月足足胖出一圈——你母亲经常抱着你看窗外的梅花,他给你念歌谣,我们都打趣他慈母多败儿,他也不恼,只说希望你这辈子能长乐平安,健康长大,别的就不求了。”

别的就不求了。
听起来我母亲从那一刻便知晓了后面的结局。

我自是不肯,执着的跟上前去问,“那我父皇呢?——既然他这么爱我母亲,为何不肯告诉我亲生母亲的名氏——他们不是成过亲吗?”
“我在哪里都找不到与母亲有关的丝毫踪迹,为什么要把母亲的一切都抹掉?”
我哭了出来,“我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故事…我只想知道真相,我很想她。”

但这日我没有知道更多关于母亲的事情。

父皇醒了,他叫我进去,我步伐虚浮的走到他床前,他问,“是若若在外面吗?”

我哑着声音说是。

他说,看来你知道了。
然后重重闭上眼,问我,有多喜欢秦家的女儿?是否今生非她不可?

我说,“儿臣只是对她心动…”我急切的想转移话题,多问一些关于母亲的事,父皇却打断我,说,“那朕不能同意这门婚事。”

我愣住。

父皇说,“你既知道你母亲是何人,想必早闯过禁地那间屋了,就该知道,心动虽难得,相守更难得。”
“秦家女的母亲与你母亲颇有渊源,当年你母亲欠她一份情,若你无法发誓护佑她女儿一生,朕便不会为你赐婚。”
“男儿的誓言很重,”父皇语重心长、却苦涩至极的对我说,“朕不想你重蹈朕与你母亲的覆辙。”
他头一次摸摸我的头,“回去休息吧,等父皇身体好些了,会同你讲讲你母亲。”

父皇的声音像被遗在浓重的雾里。

“一眨眼你都十五岁了…你们生的太像,若我当年早些入京,说不定能见到你母亲年少时的模样。”
“想必与现在的你无二差别吧。”

独善其身,流离无数个良辰

后来几日我实在耐不住等待的寂寞,跑去学宫中翻找到父皇的诗集。

那本书被扔在一只破烂黑箱中,和一堆废铜烂铁躺在一起,我捡起它抖抖灰尘,翻开扉页,上面写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张纸皱皱巴巴,像是被眼泪沾湿又风干,经年累月后泛着斑驳的黄与悴。

我方记起年幼时被王太傅管束着背诵这些诗句——那会儿我年纪小,满脑子都是贪玩,看到墨水字便心生厌烦;现在却忍不住轻轻摩挲着…原来是这样伤情的诗,原来是在思念我的母亲。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

父皇的病在开春后有所好转。

他大概病的不重,躺了小半月便能带着老侯公公在御花园中四处溜达,每日赏赏花练练字,日子好不惬意舒坦。
而我只能咽下满肚苦水坐在书房中处理国事——父皇在病倒第二日后对外宣称帝王病重,需卧床静养,国事全权托付于太子。

这下搞得举国上下人心惶惶,我的东宫更是被各路老臣踏破门槛,他们言语中争相要把自家孙女/女儿/侄女送予我解忧,话却是这么说的:
“太子殿下还年轻呢,怎可叫繁重国事拖累了身体?老臣愿效犬马之劳。”
我托着腮偷偷感慨,这些人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贪婪都写在脸上,我好怕过几年大庆皇室就不姓李了。

正练字的父皇听到我这样说,笑着评价道:“你不算太笨。”
他说:“抛开朕的个人意愿,秦氏女的确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她父亲是正三品澹州郡守,算得上出身高门,若日后你后宫充盈,如此家世足以震慑后宫;但,”父皇话锋一转,“一州郡守,看似风风光光地方官,实则并无大权,加上澹州秦氏被长期排离于京都党争之外,他们注定无法做权压天子的外戚,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我听的目瞪口呆,帝王谋略竟如此弯绕复杂——天知道我选思思时压根没想这么多,我只是、只是单纯喜欢她而已。

父皇一眼看出我心中所想,弹弹我脑门说,“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我正想反驳,说孩儿只是遵从内心;老侯公公却插嘴,“容老奴斗胆,陛下在太子这个年纪时也不懂朝政,那会儿您——”
他故意冲我挤眉弄眼咬字眼,“还在澹州城外爬树摘果子玩儿呢。”

我立刻心领神会,改口央求,“父皇,您不是答应过孩儿要讲母亲的事…”我扯扯他的衣袖,“您可不能反悔。”

父皇停下笔看了我一眼。
我怂的要死,立刻松手放开他的袖子。

谁想他却叹了口气,让我坐下吃点心。

他指指桌上一盘色泽芳嫩的樱桃毕罗,说,“吃吧…这是你母亲最喜欢吃的。”

“你母亲的性子同他的名一样,冰冷皎洁如云中月,特别难哄,从前朕给他讲十个笑话都不愿赔张笑脸,没办法,朕只能搜罗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讨他欢心。”
“他在监察院呆久了,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亦不外露自己的喜好——平日里用膳,不管是佳肴还是做毁的饭菜都能面不改色吃下去…这样的日子其实是很苦的,但他无所知觉。”
“直到他怀上你后胃口喜酸,却碍着面子不肯要酸食,自个儿馋了大半月,终于忍不住跑去御膳房找话梅吃,”父皇说这话时眼尾笑出些许细纹,语气也变的得意洋洋,“结果被朕逮到,像只偷腥的小馋猫。”

老侯公公说,“哎哟陛下您忘啦?您老真是记吃不记打,那回您可是被公、——被娘娘狠狠揍了一顿,满宫上下都听到您惨叫了。”

我瞪大双眼,未曾想过我母亲竟是如此——如此泼辣的性格吗?原先我读她的家书,字里行间皆是温柔小意,虽然偶有些严厉话语,譬如要我父皇操心公事,但那更像妻子的温和嘱托。

父皇尴尬又无奈的说,“他就是这个脾性…只不过平常装的很好——朕发现他爱吃酸的,但天天咬话梅又闹着牙疼,干脆让御膳房研究甜点,做出十几种酸点心由他选,选到最后便剩这道樱桃毕罗,从早膳吃到晚膳,半夜饿醒了也要吃。”

说及此父皇谴责的看我一眼,“你着实是个讨债鬼,在你母亲肚子里时极爱折腾人——次次都是半夜,朕同你母亲睡的好好的你便踢他肚子,搞得我们二人日夜不得安生,亏朕还期待过你是个活泼好动的调皮小子。”
“谁想生下来瘦的跟小猴儿似的,也不会哭,朕险些以为你是哑巴。”

这样丢人的话我已经在小姑姑处听过了,连忙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问,“别的呢?父皇多讲些别的。”

父皇说,“别的?——那太多了…”他看着我,“朕与你母亲伉俪情深,十七岁成婚,一起相守过十五年春秋。”
“朕为了求娶他总在半夜翻他家后墙,没成亲前还在上元灯会戴上面具扮作恩爱夫妻…”
“后来朕登基,他就站在台阶下看着,面上一副清冷样,手心却不知捏出多少冷汗;晚上回宫,才发现他整个衣服叫冷汗浸湿…他一直是这样,面冷心热,朕常常想劝他坦诚,但没有用。”

“怀霄,你是朕唯一的孩子,朕不愿你步你母亲的后尘,所以切记人活于世必要坦诚,喜欢谁便大胆去说。”
“朕希望你平安幸福。”

我对上父皇意味不明的眼神,认真答,“好。”

这日父皇还同我说了他与母亲相见前的事。

他说,我母亲原是监察院四处主办,十六岁那年扮作商贾潜入北齐,为国探听军情密报;那一年庆齐之战,庆军靠着母亲的军情大破北齐,打得齐军后退五十里,只得割地赔款求和,算起来,母亲也是大庆的功臣。

只是她被先长公主出卖,先长公主在远隔万里的京都乱搅浑水、助先二皇子争权夺嫡——却将我母亲波及其中,她向北齐人泄密,害我母亲被北齐锦衣卫抓入地牢,受尽酷刑,折磨了尽一年时日,才被身为使者的父皇救回。

那一刻我的内心像涌起了惊涛巨浪…这样的故事,我似乎在茶馆说书处听过,只是主人公不是我的母亲。

我忍不住问:“可母亲是女子…”

父皇似乎意识到失言,皱起了眉。

他轻飘飘带过这个话题,只望着天边烧红的云霞,说,“天要晚了,你回去用膳吧。”

昨日春光好,策马近黄昏

这年夏天,我终于说服父皇将思思接入宫中用宴。

思思是个胆小安静的姑娘——虽然我经常偷溜出宫去找她玩,但她总是怯怯的低着头,我给她买漂亮精巧的糖宝塔也不接,只会一个劲儿说“臣女不敢”,再多问几句就红起眼眶,一副随时要跑掉的样子。

我很愁,只能约王太傅家的宝贝女儿出来吃茶,顺便问:“我长得很吓人吗?”

她一边磕瓜子一边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中肯评价道:“殿下生的丰神俊朗,当属大庆第一美男子。”

我问,“那思思为什么怕我?”

王家女儿挑眉,“思思?殿下说澹州来的秦思思?”她无奈摆摆手,“她不是怕您,她谁都怕。”

“殿下不知道吗?”她压低声音,语气神神秘秘的,“她母亲是北齐人,当年跟着出使北齐的陛下逃难来的…所以大家都很排斥她——谁愿意和北齐人来往?”
“我听说秦思思是第一次入京,之前她父亲回京述职都不愿带她——但去年她母亲病逝了,”她将瓜子嗑的嘎嘣嘎嘣响,“大概觉得往事不可追吧,才肯将她带回来。”
“那日诗会上有不少人故意欺负她,就那叶老将军家的小孙女,她嚣张跋扈惯了,正等着看秦思思出丑呢,谁想叫殿下撞上了,还夸她作的诗绝妙至极,”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您真不知道啊——叶家小孙女想做太子妃很久了,这下新仇旧恨涌到一起,天天逮着秦思思可劲儿折腾。”

我立刻警觉起来,“她被欺负了?”

“欺负倒算不上,毕竟她是您亲口定下的太子妃,”她叹着气说,“只是叶家小孙女常给她脸色看…您也清楚,这京中贵女的心眼儿一个比一个小,秦思思又不会说好话,自然要吃亏。”

我愣了愣,想起思思同我在一起时胆怯惊慌的模样…她本是我喜欢的姑娘,可我不但没哄着她开心,反而为她惹来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于是我问:“你们何时再有诗会?”

王家女儿说,“没有诗会,后日轮护国公家小姐办赏花宴。”

我思索片刻,说,“那帮我个忙吧,后日我会在护国公府外候着,你将思思带出来找我,我领她去城外玩。”

她瞪圆眼说,“不是吧殿下,您要给秦思思撑腰?别开玩笑了,陛下不会让您娶北齐女子的——行行行您别跟我急,我照做就是了嘛,哦对,”她起身离开时扔给我一份泛黄的文卷,“这是我从我爹书房偷偷带出来的,监察院四处记事。”
“您可小心点看,”她吐吐舌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要是被我爹发现我偷拿他的卷宗…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我点点头,将那张薄纸紧紧攥在袖中,回宫去了。

待我回到宫中已过傍晚时分,老侯公公正端着碗樱桃毕罗等我,他说父皇特意召来母亲宫中的厨师,为我重做了这道毕罗——还热乎着,要我快些吃。

我接过,碗中小巧粉嫩的糯团子撒了几把甘甜豆黄糠粉,圆嘟嘟卧在一处,甚是可爱。
我笑笑说,“儿臣谢过父皇。”

然后迫不及待的躲入书房中。

我颤抖着打开那份文卷。

首行便是苍劲有力、飘逸如扬鹤的八个字,同家书上母亲的字迹如出一辙。

“六月十五,提司回京。”

这确是…我母亲的字。

我的心重重落地。

呼吸却杂乱不堪着,像潭翻腾的湖水。

我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只见那下面分行整齐的记录着:
“六月十七,购笔墨,四十七钱”
“六月十九,提司入宫,丑时归”
“六月二十五,院长设宴,邀范氏”
“六月三十至七月二,休沐三日”
……

我一个字、一个字,极为认真的看着、摩挲着,像是要把这张白纸黑字深深印刻脑海中,纸上处处斑驳细纹,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忘掉。

直至最后,落款处用同样漂亮工整的笔迹,端端正正书写了一个熟悉的名,一个我日思夜想、念叨了近五年的名。

言 冰 云

原来我的母亲,叫做言冰云。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这晚我又做了那个离奇温柔的梦。

梦中白衣人一如既往的轻声唱起歌谣,“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他的声音又淡又哀伤,听的我鼻头酸涩,只想不管不顾扑进他怀里。
下一秒我听到他颤抖着声音说:“长安,我的小长安,要长乐平安。”
“别怕,别怕,也别哭…父亲会保护你,没有人能伤害你。”

接着我父皇出现在他身边,揽着他的肩说,“休息吧,皇宫的守卫很严,长安不会有事。”
可他置若罔闻,细如竹节的手一下下轻拍着怀中婴孩。
我听到他说,“范闲,我不信你,你从未对我说过一句实话。”
他一转原先的温和模样,嗓音如淬坚冰,“滚出去。”

我大叫一声,满头大汗的从梦中惊醒,窗外天已亮了。

-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是不是不舒服?”

我回过神,思思正蹙着眉担忧的看我。

——我们在去京都城外的马车上。那日我想了又想,决定带她去母亲信中提过的太平别苑看看。
我托王家女儿四处打听,说那院子刚好坐落在京效外三里地,路途很近,便驱车前往。

我冲思思安抚的笑,说,“没事,你晕车吗?”

她赶紧低下头绞手指,声音细小如蚊,“不晕。”

我很无奈。

下车后,我带着她绕过一片密林。

真是奇怪…
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却有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冥冥之中似有人指引,我牵起思思的手跑进一片迎春花丛中,在她甩开我的手前,折下一枝明亮澄黄的迎春,不由分说别在她耳边。

我说,“我喜欢你。”

她惊慌失措的别过头。

我只能牵着她继续往前走,一路上我们走过半人高的野草丛、滴着树油的绿柳,途径庄稼地时看到几只肥肥胖胖的小白兔,蹦蹦跳跳窜进矮灌木中,没了踪影。

微风吹动田野间,我湿了眼眶。

我一定来过这里。

不远处,一座灰墙院静静伫立茂林中。门上有一块金匾,上书“太平别苑”四字。

院前空地种满木兰,此时正逢木兰开花时节,便落下满地胭粉团簇的花瓣。

正与父皇禁地外的木兰林…一模一样。

恰似飞鸿踏雪泥

有时想想,世人口中命运,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十一岁那年,我因思念母亲同父皇吵架,偶然闯进那方禁地,得以窥见父辈的前尘过往。我从小木屋中偷藏范府家书、梦到亲切温柔的白衣人哼唱歌谣、在太妃诗会上遇到思思,又从小姑姑口中知晓母亲。
细细数来,已经走过四载春秋。

如今我站在太平别苑门前,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我是这么认为的,我的直觉——亦是这样认为的。

我只向前一步,别苑大门轰然打开,曾经贴身护卫父皇的监察院黑骑守在门前,领头人认出我,冷冰冰道,“殿下请回。”

我径直上前,“孤是太子。”

“都让开,”我挣脱思思的手,任由锋利尖刀抵上心口,“还是说,尔等要谋害储君?”

费老说,“你这个娃娃,真是牛脾气,就不能学点好?”他一边叨叨一边为我包扎左臂刀伤,“你知道守苑的黑骑是什么人吗?个个九品上的高手!你爹来了都不一定打得过——你倒好,敢直接撞上去?”

我表情扭曲的说,“所以您一直住在这里替父皇守苑啊——哎痛痛痛!轻点轻点…”

“不疼不长记性,”他瞪我,故意将绷带缠的死紧,才说,“好了,去哄哄那小姑娘吧,”他看向站在角落里的思思,意味不明的冷哼一声,“你倒是会挑,也不怕把你爹气的殡天。”

我说,“您好像对思思的意见很大。”

他一甩袖,点着我的脑门飞溅唾沫星子,“我意见大?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你知道她娘是什么人吗?”

我很警惕的把思思护在身后,说,“当然知道了…北齐人又怎么样?我喜欢她。”

费老说,“喜欢?”他盯着我半晌,好像打量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当年你爹也这样说过——他喜欢。”

我问,“…同谁说?我母亲吗?她是不是叫言冰云?”

费老说,“你个小萝卜头知道的还挺多,本事通天,都能找到太平别苑。”

“你既来了,我不会拦你,”他拍拍衣袖上的灰,指着假山后一片屋落,说,“走,我领你去看他,就在后面的屋子里,存了十几年了。”

他叹气。

“你爹舍不得扔,又不敢看,那幅画像只能日复一日的蒙着灰——所以今天你来也是件好事。”他摸摸我的头,让我理正衣襟、擦掉脸上灰尘,又将伤口绷带妥帖藏进袖子里。

“别让他看见你脏兮兮的样子,他是个爱干净的人。”

“进去后好好给他磕三个头,告诉他当年的小糯米团子已经平安长大了…再同他讲讲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会想知道的。”

我握紧了拳。

然后深吸一口气,向庭院深处走去。

这屋中果然如费老所言,处处蒙灰,透着股陈腐萎靡的气息。

那画像稳稳悬在墙上,进来后一眼便能看到。

我凝视良久,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我起身,拿出方巾,将画上染污的地方仔仔细细擦拭一遍,接着盘腿坐下。

我想了半天…才心绪复杂的开口,说,“母亲…”

我的声音涩涩的。

“不对,孩儿该叫您父亲吧。”

我抬起头,画中赫然是一颔首微笑的白衣人。

白衣男人。

我故作轻松的说,“其实孩儿早就猜到啦…”
“孩儿从十一岁开始梦见您,梦见您唱歌谣,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梦见您和父皇吵架,他却手足无措的,根本不敢同您辩解。”

画中人不会回答,他只温和的看着我,微微侧着脸颊,露出如玉般的姣好容颜,瑞凤眸,细长眉,萧肃昳丽,有宛若皎月谪仙之美。

“…父亲。”

我喃喃叫他。

再揉揉眼,里面早已盛满冰凉的泪。

“我有好好长大,今年十五岁了。”

我托着腮,绞尽脑汁的回忆着。

“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大概九岁那年吧,我想吃樱桃酥酪,便藏进御膳房外的大空缸,等着宫人们将我抬进去偷吃,谁想那缸是装水用的,寒冬腊月里,我被浇了个透心凉。”
“父皇特别生气——他都不来看我,只把我丢进太医院喝好苦好苦的药;我当时想,怎么会有他这样不近人情的父亲,于是特别委屈的大哭,还大闹太医院,谁都哄不住。”
“没办法,太医们只能去请父皇…结果父皇来了,我狠狠咬了他一口,老侯公公说他肩上现在还有我的牙印。”

“十岁,父皇说我到了上学的年纪,请来很多太傅给我讲课,太傅们夸我聪慧过人,说我是他们教导过的最优秀的储君。”
“父皇也说我有治国之才,他常常念叨,若我来日登基,会成为一个比他更好的皇帝。”

“十一岁,我偷闯了父皇的禁地,在那儿翻到您与他的家书——父皇的字真的好丑啊,孩儿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丑的字!但父亲的字是好看的,孩儿偷藏了好几份,日日临摹,希望能写出和父亲一样漂亮的字。”

“到了十四岁,父皇说我该定亲了,太妃娘娘们便为我办诗会,我在诗会上遇见一个小姑娘,她叫秦思思,我特别喜欢她,是像父皇喜欢您那样的喜欢。”
“我决心娶她做我的太子妃,但父皇不同意,因为思思是北齐人。”

我伸出指尖,小心翼翼触上画布粗糙斑驳的纹。

“父亲,若您还在…您不会反对的,对吗?”
我轻声问。

“他们说您是面冷心热的人…小姑姑说从前看见您冷脸便吓得发怵,父皇说您别别扭扭不够坦诚,吃个话梅都要藏着掖着…”我强颜笑笑,“这样说起,孩儿也有几分像您的——孩儿这爱偷吃的毛病,指不定是从您肚子里学的。”

我看着他平静宁和的模样,心中越来越酸、越来越涩。

“父亲。”我强忍着哽咽,只想把十几年的委屈一宣而尽。

“孩儿顺顺遂遂长到这么大,唯一遗憾的是您走时孩儿太小了,才一岁,那会儿不会说话,都没喊过您一声父亲。”

“不要怨孩儿。”我颤颤巍巍抚上那幅画。

“孩儿其实…每分每秒都在想您,每分每秒都期待着能见到您。”

“父亲,孩儿真的很想您。”

此刻窗外正卷过一阵风,挟起幽香粉嫩的木兰花瓣,吹的我父亲的画像哗哗作响。

像是故人在同我道一声别。

请你等等我

这晚父皇带着亲兵匆匆赶来。

我看着他神色复杂、满面倦容,一步步向父亲的画像走来,每一步都那样沉重,有如千钧。

他走到近前,我才映着昏黄烛光看清他微微斑白的鬓角,半晌涩然出声:“…父皇,您有白发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画中温和带笑的父亲,落下一滴泪。

他似乎有些哽咽,好久才着对父亲的画像说:“冰云,一晃又是十五年。”
“长安长大了,我也老了,你却从未变过。”

老侯公公在一旁宽慰他,“陛下,公子在天有灵,不会怨您。”

“那就告诉儿臣,”我霍然起身,“父亲到底因何而死。”

父皇招招手,让我站到他面前,替我捋好散乱的额发,说,“你和冰云实在太像了。”
“眼睛最像,简直如出一辙,”父皇点点我的眼尾,“以至于很多年我都不敢看你,一看到你,就会想起你父亲,想起他坐在我身边读书的样子、练字的样子…想起他在最后时日里看着我无奈、又失望的眼神。”

“你父亲的死是我的错。”他这样说道。

“怀霄,父皇向你保证,一定会告诉你关于你父亲的事,但不能是现在。”
“现在时机未到,父皇还有一件事,未为你做完。”

他深深凝望着父亲的画像,轻声嘱托,“不要走太快,再等等我。”

这一年临近除夕,父皇为我和思思赐婚。

这道圣旨宛如惊雷般劈痛满朝文武脆弱的神经,让他们不顾我朝正月不理政事的祖制,成群结队跑来御书房进谏,个个都是死谏,哭嚎着跪在青石板上以头抢地,说我大庆皇室不可被北齐人污了血脉。

父皇只冷眼看着几位言官在御书房外血溅三尺,声音彷若淬了万年不化的坚冰,“一群迂腐的废物,毫无长进。”
他转头吩咐下去,将外面哭的最凶的几位老臣剥去官服,命他们一一告老还乡,我眼尖瞧见那位德高望重的叶老将军也位列其中,有些迟疑发问:“父皇,叶老将军毕竟历三朝君主,乃国之重臣,您如此是否…”

父皇却挥挥手打断我,冷笑说:“国之重臣... 好一个国之重臣,连你这个做太子的都要忌惮他三分。”

我心底一惊,思绪在心头百转千回。
窗外的厚雪压断枝桠扑簌落地,我抬头对上父皇意味不明的眼神,视线终究落回他眼角细纹上。

我轻声说:“您不必过早为儿臣谋划。”

似是劝慰,又似是退缩。

但我无比清晰的知道,自太平别院一晚,很多事已悄然成定局。

三年后,庆历十八年春,父皇以重审悬空庙刺杀一事为由突然向北齐发难,天子震怒袭卷监察院,只因在某日例行回禀中,竟有落网的北齐间谍无意供出多年前夺走先帝性命的刺杀主使出自北齐锦衣卫。

祸国之仇,杀父之仇。

那半月里监察院的刑房几乎日日燃烛至天明,稍微凑近些便能听几句哀嚎惨叫,浓重血腥味儿困于一方天地,仿若驱不散的阴魂。

而我只紧闭宫门,陪着思思修剪豫州进贡来的几株刺红。

我问她:“如果我带兵攻打北齐,你会恨我吗?”

思思沉默良久,从袖中抽出一只泛黄手帕。

“这是臣女母亲的遗物,”她将手帕妥帖叠入我胸前的衣襟,低声说,“臣女的母亲穷尽一生都在怀念您的父亲...临终曾言您的父亲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给予她温暖的心善之人,只不过她没有长命百岁的福气。”

“这手帕原是他们在北齐初见时互相赠予的信物,臣女替母亲保管至今,如今该物归原主。”

思思的声音如初春的风一般轻盈。

“臣女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归属何处...庆人未曾视我为同胞,齐人恨我背弃家国,唯有殿下,是臣女心之所归。”

她折下只簇艳的刺红递向我。

“愿殿下尽兴而去,平安归来。”

只不过满朝文武对我亲征北齐的决定十分不满。

他们认为我太年轻了,我今年才十八,出过最远的门是京都郊外的太平别院,虽有天下大宗师授我武艺,但行兵打仗不同于拳脚交锋,饱读的兵书不过纸上谈兵,且最重要的一点——我父皇只有我这一个孩子。

我与思思也仅是婚约在身,并未完婚,更遑论子嗣。

我听到费老在御书房同父皇争辩:“范闲!你真打算将大庆断送于此?”

他们的争执总伴随着我父亲,那些我父皇从不愿提起的往事。

“你不要忘了,他是你和言冰云的孩子!战场无情啊,冰云当年在北齐受了多少苦,你又费了多少心思才把他救回来,如今难道要怀霄重蹈你们的覆辙?”

我躲在窗下竖着耳朵偷听。

父皇少有这般失态模样,他大概摔了桌上的镇纸,外面守班的宫人缩着脖子跪了一地,我听到他怒吼说,正是因此,他必定要踏平北齐万里疆土以告慰我父亲在天之灵,这亦是他在父亲墓前立下的誓言。

费老哑然,半晌道,“冰云并非因此而死。”

父皇说,我知。

我知他并非因此而死,但这曾是他年少时唯一所求所愿,且多年来北齐、李云睿、沈重、肖恩,这些名字如同毒刺般让他如鲠在喉,便要抽皮剥筋噬骨饮血,方解心头万分之一的恨。

我头一次接触到父皇如此血腥的情绪,吓得倒退半步,嘎吱一声,叫父皇发现了行踪。

“怀霄,进来,莫要躲在外面偷听。”

我踌躇不已的走进去。

父皇未言责罚,只是轻抚着我的发顶。

“朕曾同你讲过你父亲十七岁那年潜伏北齐的事,他一手建立起监察院四处情报谍网,功成身退之时却遭人出卖,被北齐锦衣卫抓入地牢,用尽酷刑折磨一年之久。”

“朕当年出使北齐,与你父亲九死一生才逃回大庆,但你父亲他终究吃了太多苦,而这些苦本不该由他来受。”

“你记住,出卖你父亲的是前长公主李云睿,她为权、为财,与北齐皇室勾结,害你父亲险些命丧黄泉——她亦是林婉儿生母,在你父亲过世后三年,林婉儿曾无数次妄想取代冰云的位置,成为你的嫡母。”

费老听不下去,“你不该这样教他。”

父皇却说,“这是事实,怀霄已经十八岁了。”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他所有真相。”

于是这天晚上我又偷偷溜进了父皇的湖心亭。

其实不该叫溜,因为父皇早已发现我常跑到这里同天上的父亲传小话,便撤走周边守卫,让我不要再偷鸡摸狗的翻墙——堂堂储君此举实在不雅,这是我们父子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只是我没想到今晚父皇也在。

他像是猜到我会来,在桌上备了点心,招招手让我坐去他身边。

我敏感的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不少酒气。

“您在看家书。”

父皇手上翻的正是我十一岁那年看到的第一封家书——父亲说太平别院的木兰花盛开,行云流水般的好字,斑驳泛黄的旧纸。

父皇将家书递到我手中说,“你父亲他很别扭,明明思念我极了,却不肯在信中写半个想字,你看,他只告诉我别苑的木兰花开了。”

我不自觉地笑,“儿臣知道,父亲是嘴硬心软的人。”

父皇点头,仰头喝尽杯中酒,“冰云他…是天上的月亮。”

“很多时候我在想,当年我是否太过贪心,让本该高高在上的月亮沾染情俗,若我不曾招惹他,他或许会长命百岁,活得很好。”

“父皇为何这样想?”

“你的父亲,言冰云,”父皇许是在我来之前喝醉了,话说的格外多也不忌口,“冰雪聪慧、年少有为,遇到我之前是京都风光月霁的言公子,名满天下,谁人不爱慕他。”

“可言公子有一点不好,整日刻板着面孔,白生了那副漂亮模样。”

“你爹我第一次见他就对他一见钟情了,”父皇想必醉的不轻,我看他指手画脚的,讲话越发没把门,“冰云他脸皮薄的很,但架不住我一天送三回花、三天写一首诗表白、五天翻一次言家后院——”我开始怀疑外祖当年是怎么忍住没把父皇打出门的,父皇说,“他很快答应我了,那一日我翻墙失脚摔倒,他把我背回房中上药,一边上药一边磕磕绊绊的叫我不要再大张旗鼓的跑去街头朗诵酸诗,他愿意同我在一起。”

“那是我生命中最为欢欣的时刻。”

父皇看着我。

“另一欢欣的时刻便是和冰云有了你,可那时我逃亡北齐,留你父亲只身一人在京都,又要同朝中擀旋保全范府,又要想尽办法护我平安,他实在太累了,身子愈发差劲,险些没有保住你。”

“多么好笑…我本是先帝最亏欠最多的孩子,却也是他猜忌最多、不能继承大统的孩子。”

“你爹我天生反骨,先帝要我做兄弟们的磨刀石,我偏要夺了皇位做九五至尊,让他在黄泉下无颜面对我母亲。”

“可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会害了冰云。”

父皇怔怔看着窗外的木兰枝桠。

“我本不该要什么皇位…只带着他远走高飞便好。”

若你得见这场火焰

同年冬,我领军北上伐齐,京都百姓聚在街边夹道相送。

御林军统卫高达奉父皇之命随我出征,临行前夜父皇带我再入太平别院,我们一同在父亲的画像前上了三炷香、又供起盏长明灯。

这夜寒风悠悠,窗外枯枝沙沙作响,烛芯摇曳着火光。

父皇用缱绻的目光注视着父亲。

他问我:“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我便抬头去看,看画中父亲沉静端坐的模样,看他颔首敛目却微微上挑的眼梢,如松如鹤,即便是画中工笔,亦可见皎皎晓月之姿。

“您曾说,父亲年少之志愿海晏河清,天下一统,可是当真?”我问。

父皇面色复杂,“自然是真。”

他看着父亲的画像,娓娓言来往事:“冰云生在先帝野心勃勃征伐疆土的年代,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为国立千秋万代之功,纵使一朝名成万骨枯亦不悔。”
“他本就出身名门,你的外祖言若海曾官拜监察院之首,先帝在位时疑心甚重,监察院之名于群臣而言无异穷狼叱咤,待朕入京时你父亲已手握南庆北齐两国谍报网,半朝命脉在他父子二人手中。”
“于是朕以为,他同这朝堂上的达官权贵没什么不同。”
“结党营私、玩弄权术、邀恩献宠,往来无谓一个利字…直到他亲自潜伏北齐,后因身份暴露被抓,监察院用两名北齐暗探换他回国,他得知后竟拿出一把剑横在颈上,崩溃大吼,问为何不让他死在北齐。”

父皇望着父亲的画像,低声回忆道:“…他当时浑身是伤,鲜血一滴一滴顺着手臂流,又疼又急,气的剑都拿不稳了,却还硬撑着身体说,不如让他死了算了,一切为了大庆。”

“那时朕才知,于他而言,只要是为了这个国家,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

“可朕不一样。”父皇这样说。

他说:“朕不是一个好皇帝,不爱自己的国家,更难爱自己的百姓,当初夺嫡不过是为故人出口恶气——”他揉揉我的头,神色异常平静,“所以若不是冰云记挂着大庆的一切,朕早会随他同去。”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沉默的倾听着。

“还有三个月你就满十八岁了。”父皇轻声道。

“三年前朕在这里承诺过会告诉你当年的一切——来,你坐下,”父皇命老侯公公温起一壶酒,“今晚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一次。”

赴人间

我不记得那晚我是如何离开太平别院的。

我只记得那晚月明星稀、风声摇曳,已到不惑而年的父皇失态得像个孩子,他低下头声音嘶哑,昏暗烛光将身后父亲的画影拉的很长很长,一如他们相爱却阴差阳错失去的漫长岁月。

父皇说:“你父亲是北齐人。”

“他是北齐重臣肖恩之后,四十五年前,言若海的妻子产下一死胎后离世,监察院便将肖恩流落在外的孙子掳回南庆,交由言若海一手抚养长大,取名言冰云。”

我失手,酒盅稀里哗啦翻倒一地。

父皇充耳不闻,他仰头饮尽杯中烈酒,自顾自说下去:“你知道这世上什么最毒吗?人心最毒。”他的恨意像是刻入骨髓,”先皇与监察院为了报复北齐、报复肖恩——或许这只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便轻而易举毁了你父亲的一生。”

”冰云他...从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起,就注定是一枚棋子,一枚长大后会被抛弃的棋子。“

”他自以为煞费苦心才求来潜伏北齐的机会,其实不然,若当时他不愿去,也会被监察院送去。“

”他在北齐吃了很多苦,“父皇将酒杯捏的死紧,”北齐人生生打断了他的左腿,又在他右腿膝盖里钉了数根铁钉,我找到他时虚弱的只剩一口气!身上到处是烫伤、鞭伤,连路都走不了...可即使——即使他已经伤成那个样子,他还在为这个国家考虑,甘愿一死,也不愿放监察院放肖恩猛虎归山,换他回家。“

“而监察院呢,”父皇冷笑,“他们算计了一切!谈判时北齐要用肖恩来换言冰云,殊不知正中监察院下怀——你父亲的性子偏执倔强,绝不会容忍因自己的失误而使大庆失去对肖恩的掌控,于是某日深夜,他提剑杀了肖恩。“

”他和肖恩斗的两败俱伤,浑身筋脉毁于一旦成了废人,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他杀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赶到的那一刻已经迟了,你父亲浑身是血的倚在树上,只抓着我的手不停说,范闲,我做到了。”

“我问他你做到什么,他说他杀了肖恩,北齐再也不能对大庆不利了。”

“是不是很好笑?”父皇眼眶通红,低声问我。

我说不出话。

“那一瞬间我甚至失去了说出真相的勇气,“父皇喃喃的,“我该怎么告诉你父亲他拥有的一切是假,严慈的父亲是假,敬爱的老师是假,甚至言冰云这个人——都是假。”

“我说不出口,于是选择把这个秘密埋在心底,祈求你父亲一生都不要知晓。”

”可惜世事总难遂人愿,我登基前先帝一纸密诏将你父亲诏入宫中,言明他的身世后赐了杯鹤顶红,要他自我了断。“

”我虽成功拦下他,但从那时起,你父亲的精神便不大好了。那些年他殚精竭虑,为了我与太子斗、与老二斗,甚至与先帝斗,你知监察院向来不涉夺嫡党政,他却愿与我成亲犯下大忌——他那样谨小慎微的人竟为了我在朝中一斗就是十年,我们赶走李云睿,熬死太子、老二,最后剩不及弱冠的三皇子,先帝只能认回我议储。“

“现在想来或许是我的报应,若我不争皇位,我与你父亲便能潇洒世间做一对富贵闲人。”

“明明是我的错,最后却是你父亲替我担了。”

”我登基那年的冬天你出生,出生在火红热闹的除夕夜,冰云把你抱在怀里哄了又哄,宝贝的很,咱们一家久违的坐在一起,我以为往事尘封,他许是肯放下了。“

“却想我们愿意放过彼此,旁人是万万不肯放过他的。”

“先帝死前留了一手,将你父亲的身世真相交予林若甫,林若甫眼瞧着你一天天长大,我的立储之心愈发明显,便将主意打回你父亲头上,趁你一岁生辰那日宫中大典忙乱,偷偷找到你父亲,要他带着你自尽,说我大庆皇室,不可被北齐人污了血脉。”

我手一顿,想起父皇给我和思思赐婚那年,朝中流言同样如此。

“你父亲他...大概太累了。”父皇闭上眼。

“他在这世间挣扎许久,实在没有力气坚持下去。”

“他自己饮了毒酒,却拒绝带你一同走,只说不论如何你是皇子,生死去留该由我来决定。”

“我没有见到你父亲最后一面。”

“那天京都下了好大的雪,我在城郊外祭拜母亲,回城时看到路边早梅开了新枝,盘亘嶙峋血红的花,还摘下一枝准备送你父亲,谁想刚回宫若若就哭着告诉我,你父亲他去了。”

“一杯毒酒,毫无牵挂的去了。”

“只留给我一具冰冷不会讲话的尸体,我抱着他又哭又骂也无济于事,喊老师进宫,千里传书寻苦荷进宫,然而所有人都告诉我,你父亲他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多么讽刺啊。”

“即便我已贵为天子,却仍护不住我爱的人,那一年你父亲才二十七岁,人生大好年华,我许给他一统天下的誓言,许给他一家三口的幸福,统统止步于此。”

“他已经答应陪我在烟花三月南巡下扬州,顺道去澹州看望奶奶,奶奶老了,还没见过他的模样,也没见过你的,每封家书中都催着我们快些动身,说她后院里种了许多甜瓜,只等我们一家人前去团圆。”

“你看,我们一家本是可以很幸福的,本是可以很幸福的。”

父皇笑着说,眼角却落下泪来。

“再后来我杀了所有前朝余党,包括林若甫——可那有什么用?况且追根到底他也没做错什么,他不过做了当朝宰相最该做的事,但可惜他遇到的皇帝是我。”

“他的女儿林婉儿,我本将她当妹妹看,却不自量力的想做你继母,叶灵儿倚仗着自家三朝元老,以为我不会对她动手,撺掇着林婉儿进宫讨你欢心,叶家老将军更是在前朝三番五次进言要我立林婉儿为后——这些你大概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我常冷落你,是因为有次你竟喊林婉儿母亲。”

“那时你两岁,不怎么识人,是有宫人故意教你,他们知我的逆鳞是你父亲,便拐弯抹角想了法子要我厌弃你。”

“我不是个好父亲,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周全,时常想若是冰云还在,绝不会叫旁人欺负了你去。“

”怀霄,“父皇看着我,眼中深沉如墨色化不开,”对不起。“

他这样说。

”我没有保护好冰云,也没有让你幸福的长大,原谅父皇吧。“

“失去冰云后,于我而言活着已是最大的惩罚。”

我沉默许久。

久到窗外月亮的光茫都淡了,屋里只剩我们父子平稳的呼吸声,我才开口,这一刻我无比清醒,亦无比坚定:“父皇不必再自责,儿臣懂了。”

“儿臣一定会大破北齐得胜归来,这是儿臣对父皇与父亲的承诺,一生的承诺。”

父皇看着我笑了,那神态恰似从前他透过我寻父亲年少的影子。

他似是得了慰藉,将一把通体黝黑的匕首交付我手中。

“很多年前,在我还不是皇子的时候,曾奉先帝之命出使北齐,临别前,也是在这太平别院中,先帝要我活着回来。”

“后来我们父子兵刃相向,这竟成了我此生唯一得到生父真心关照的时刻。”

“现将这匕首托付于你,我当年带着它救回冰云,如今换你,去完成他的夙愿。”

“好孩子,去吧。”

我攥紧手中匕首,任由刀柄把掌心硌的生疼,用力点了点头。

然后向着父皇与父亲的画像深深一拜,转身迎着天边熹光,头也不回的离去。

晚来天欲雪

这场仗一打就是四年。

从隆冬到盛春,直到我在边疆过完了二十二岁生辰,才迎来最终的结局。

我带兵踏平上京皇城的那日阳光甚好,整装出发前我在营帐中看了许久北齐疆域图,久到范叔家的小儿子来寻我,我心头思绪万千难以平复,半晌才开口:“延之,你来瞧这茫茫雪原,我父亲枯骨一生便葬在这里。”

他只走上前拍拍我的肩,低声宽慰道:“今日过后,普天之下皆为我大庆子民。”

“臣以为一统天下的大业成就在殿下手中,足以告慰言大人九泉之灵。”

他神色坚毅,眉宇间满是踌躇得胜之色,看向我的目光期盼而崇敬——这四年来边境每一位战士看我皆如此,因我只用短短两年便攻占北齐南线的全部疆土,铁骑所到之处烽烟四起,打得北齐人丢盔弃甲仓皇落逃,大军步步压境,终于在年关过后的第四个年头停留在上京城墙外。

告慰父亲九泉之灵吗?... 我抚了抚身侧父皇赠予的匕首,那刀柄纹路冰冷,刃身黑亮,是把杀人于无形的好刀。

这一瞬间我想到很多,想到父皇在太平别院字字泣血的真相,想到皇宫禁地冬谢春生不止的木兰,想到父亲一袭白衣入我梦中的年少时光,想到我第一次知晓他姓名时的热泪与雀跃...岁月如流水啊,父皇为父亲写那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已过了整整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我从懵懂稚儿到风华正茂,父皇从风华正茂到两鬓斑白。

营帐外冷风猎猎银枪迸响,无数盔甲红缨在空中呼啸交错,似为北齐奏响最后的挽歌。

“走吧。”我将匕首妥帖收入袖中,与延之一同踏入风雪中。

庆历二十二年冬,我率军攻破北齐最后的宫城,交战三日后一举斩杀扮作平民出逃的皇族,至此北齐再无王血传承,亦无复国之能。

庆历二十三年春,父皇有诏命边军归城,我思家心切,立刻带了三千精兵启程日夜兼行,终于赶在岁首黄昏之时回到京都。

那一晚的京都长街落花,锣鼓震天,远处燃起烟花簇簇,热闹鼎沸的不得了,街头人潮拥挤,抱着婴孩喜极而泣的妇女、眼神亮晶晶望着军铠骏马的少年、向骑兵扔花枝的含羞少女...我在数不清的恭贺声中下马走向人群尽头的思思,向她张开了手臂。

她直接扑进我怀里,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耳边嘈杂一片,早春的夜风如此温柔。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异常清晰:

“殿下,欢迎回家。”

回京后的日子着实忙碌。

六部恨不得把我分成六瓣用——兵部尚书整日拖着我商议北齐城的兵防布阵,礼部官员三番五次暗示我做下月春闱主试人,刑部则从延之处得了几份北齐当年安插来的暗探名单,不是抄家就是诛九族,从早抄到晚,大理寺的哀嚎与血腥整月未断。

至于户部是我那明明很有钱却抠门至极的范叔主理,父皇要他安排我与思思的婚事,他找到我卖惨:“贤侄,四年征战,国库空虚啊,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给你结婚!”

我沉默:“父皇只说从他私库中点一些古画古玩,没说开国库。”

范叔:“你懂什么,你爹是皇帝,皇帝的私房钱也是国库的钱,”他好算盘打得哗哗响,“你今年二十有二,想必自己偷攒了不少家底,一个成熟的太子要学会花自己的钱结婚。”

他大手一挥,“别说叔不疼你,我从咱们老范家库房里给你找几张画——一样有收藏价值!”

然后他被闻讯而来的小姑姑揍了。

小姑姑怒其不争,扯着耳朵将人狠训了一顿,说一国太子的婚礼怎能如此马虎,也不怕叫人笑话。

她来时身后还跟了群抬箱子的仆从,粗略数去至少有百十抬,我十分疑惑的望向她,她只笑笑说:“这都是你父亲当年留在范家的东西。”

“他嘱托过我,若来日你成婚,便将这些作为聘礼交还与你。”

我心头蓦地松动,抬眼,正对上小姑姑意味不明的眼神。

“吾儿长安亲启。”

——是父亲的遗书。

小姑姑说:“我骗了你父皇,其实你父亲去世前,我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

她摸摸我的头,又露出那般怀念故人的神色,轻声细语说:“他啊,是一个连自己的死都会算计的人。”

“当年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扔下你们父子离开,曾为此郁郁难开许久,直到后来哥哥真正成为了大庆的主人,你也平安无虞的长大,才明白他用心良苦。”

“你自己看吧。”

小姑姑说完便离开了,留下我一人攥着那页薄纸。

“吾儿长安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父亲已经不在了。”

“不要心生不满,不要怨怼愤恨,父亲这一生虽受过许多苦,却也从你父皇那里得到很多爱,人生二十七载,为官之志得报,与夫两情相悦琴瑟和鸣,相守十五年春秋,已是人生至幸。”

“想必你已得知父亲的身世真相,或许范闲会告诉你当年是宰辅林若甫逼我赴死,事实的确如此,但这不过是父亲筹谋许久的最后一步棋,林若甫只能称得上替罪羔羊。”

“你的父皇并非中宫嫡出,也并非先帝中意的正统,是以登基后朝中势力割裂,先太子与二皇子的党羽并未翦除,他们像盘踞在参天大树枝干上的毒蛇,随时准备给你父皇致命一击。”

“先帝曾用我的身世逼迫你父皇放弃皇位,虽未成功,但终究埋下祸患,先帝此人狠辣无情,当日肯放我离开已让我心生疑虑,果不其然,在你父皇登基的一年中,林若甫多次联合朝中重臣以正血统为名,要求你父皇册立新后,以绵延子嗣。”

“那时我的身子已不大好了,精神也不济,朝中口诛笔伐,言语亦可做利刃,我与你父皇在此事多有分歧、数次争吵,渐渐的我心力憔悴,萌生了赴死的念头。”

“人一旦有厌世之心,是无论如何都救不回的。”

“我自知时日无多,干脆以死为谋,赶在你父皇回宫前饮下毒酒,留下孤苦无依的你,便知这足以给他理由宣泄怒火,发难朝中有异心之臣。”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虽心有不甘,但世间阴差阳错如此,只盼来世再相见,做一对平凡夫妻,闲云野鹤一生,岂负流年。”

“父言冰云留。”

“另,恭贺新婚。”

至死不渝一场梦

这年的七月七乞巧佳节,我与思思成婚。

来年五月,我们的长子平安出生,生的聪慧可爱,我给他起名唤做阿霖。

又一年冬,侍奉了两代帝王的老侯公公因病故去。

他是这深宫中为数不多看着我长大的人,我急匆匆去探望他最后一面,他见了我也不提别的,只执着问道:“太子殿下如今可释怀?”

我亦问:“孤的父亲当年真是因朝中施压才选择自我了断?”

老侯公公说:“看看...您这么聪慧,老奴就说瞒不住您。”

“公子确实是因心病走的,”他叹气,“但并非朝中施压,公子在意的,始终是作为棋子被摆布的一生。”

“少年时为监察院摆布,成婚后被前朝当作制衡陛下的把柄,公子那样骄傲的人,怎受得了这个,他怎受得了这个啊...”

“当年先帝召公子入宫,竟想不顾伦理的强占公子,亏得公子以性命相胁,才等来陛下救他。”

“那日公子得知身世真相后,就跪在地上大哭,”老侯公公闭上眼,仿佛那个崩溃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说他一生如此,实在像个笑话。”

“殿下...殿下,”他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苍老枯皱的手紧攥着我的衣袖,“老奴求您最后一件事...”

“求您将公子的遗书交予陛下,二十多年了,陛下该放下了。”

“当年是您和若若姑姑见了父亲最后一面,是吗?”良久,我轻声问。

老侯公公点点头。

“好,我会的,”我安抚的拍拍他的手,“我会的。”

三日后的晌午,我正在东宫陪逗阿霖玩,宫内传来消息,说老侯公公走了。

我便起身整衣装,带着父亲的遗书进宫,父皇见我黯然道:“怀霄,这世上记得你父亲的人又少了一个。”

我不语,只沉默拿出父亲的遗书。

“这是儿臣在父亲给的聘礼里找到的...”父皇的手有些抖,不可置信的接过那张旧纸。

“儿臣已经看过了,想着父皇也会想看的。”我轻声说。

那日我留下遗书后出宫。

我不知父皇是以怎样的心情读完那封信,更不知他能否从父亲善意的欺骗中得以慰藉释怀,只是这么多年的是非成沙,当年撕心裂肺的丧妻之痛,如今也该平复。

日子晃到年底,父皇下诏追封元妻言冰云为后,谥敬献皇后。

追封大典的日子定在除夕,那一日京都城中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团圆夜的热闹洋溢在城中每一名百姓脸上,我带着思思与阿霖在祈年殿代父皇宴请群臣,觥筹交错间,夜幕低垂,烟花一簇簇绽放,又消逝不见。

而深宫中,父皇就孤身坐在当年他为册封皇后准备的长生殿内,与父亲的画像灵位一同,彻夜燃了对龙凤花烛。

举世跋涉来相见

庆历三十年的冬天,父皇病倒了。

他的病来势汹汹,太医院的御医们会诊了一次又一次仍寻不到病因,我只能差人请年逾古稀的费老入宫,谁想父皇将我叫到床边,淡淡说,“不必了,朕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

父皇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临别前他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安抚着我,仿佛我还是那个幼时失母无人关怀的懵懂稚子:“长安...别怕,别怕。”

“父皇只是要去见你父亲了,别怕。”

我已到而立之年,此刻却仍像个孩子般低着头,任由泪水滴落明黄床褥。

许是回光返照,父皇安安稳稳的说:“你哭什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别哭,听话别哭,父皇如今已没有任何遗憾了。”

“整整三十年啊...”他的目光跃过我看向墙壁,与画中颔首微笑的父亲视线相撞,好似时光倒流回他们澹州竹林初见的春花晓月少年时,许诺要携手同行一生的两个少年从未经历刻骨磨难,也从未走散。

“我没有遗憾了,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了,冰云。”父皇低声这样说。

然后他在漫天飞雪来临的那一刻阖上了眼。

殿中侍奉的宫人开始伏在地上痛哭,皇城边上的镇国寺鸣了十二下丧钟,父皇在这一年的除夕夜前,去了。

而我握着父皇的手很久很久,直到窗外天色熹微,才撑着僵硬的腿起身,带着思思与阿霖跪在他床前,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我的父皇李承闲,从澹州名不见经传的私生子,到大庆权倾朝野的孤臣,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一路失去师长、双亲、毕生挚爱,独自在万人之巅苦熬了三十年。

他的时代在这个雪夜落下帷幕。

后礼部记,帝年五十驾崩,平生丰功伟绩与文韬武略,洋洋洒洒载册数千页,君子以懿文德,民众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故谥号懿明,以表忧思,以供敬仰。

我作为太子,为父守陵七日后登基为帝,改年号建元,在皇城清晨威严肃穆的鸣钟声中,开启了属于我的时代。

建元十年。

一日早朝后,礼部尚书奏请我拿出父皇禁地中的家书与诗集供史官撰写年纪本,因父亲在父皇即位的第一年便去世,起居注中关乎他的记载寥寥无几,史官们无从下笔他的生平,而这位尚书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家书一事,竟直接求到了我面前。

“都是些家常琐碎,”我摇摇头,“爱卿还是去监察院调档吧,朕的父亲曾在监察院任职十几年,那里的资料不会比家书少。”

“可是陛下,”尚书为难道,“监察院的资料只可追溯至言大人十七岁前,老臣请教王老太傅,说当年言大人与先帝成婚后便辞了监察院的官,再入朝后未领任何官职...老臣无能,阅遍前朝六部录注也寻不出只言片语,只得斗胆求借先帝家书一用。”

我批阅奏折的笔尖一顿,盯着那朱红墨染的字,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确是如此。”

“那便拿去用吧。”

老尚书松了口气,连忙要谢恩,“朕会遣人将家书送去史馆,只是——”我拦住他,意味深长道,“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写的不该写的,爱卿可要掂量好了。”

“老臣懂得,老臣懂得。”他点头如捣蒜。

我挥挥手,“退下吧。”

窗外柳枝青翠,春色意浓,正是郁郁葱葱好时节。

之后某日,我不知怎地又做了回少时的梦。

只是同从前不大一样,梦中的父亲仍白衣缥缈,一脸困倦撑着头,桌案前堆积着如小山般的公文,我却是四五岁孩童模样,十分淘气的举了只竹编小狮子嗷呜嗷呜满屋跑,父皇正追在我身后陪玩。

父亲无奈的起身抱住我,对父皇说:“范闲...不要逃避了,快去批奏折。”

父皇恨不得离那书案十丈远:“...不。”

父亲显然耐性不足:“你已经是皇帝了——别让我重复第二次,那边有攒了三日的奏折未看,快去。”

父皇站在原地与父亲僵持片刻,竟一扭头跑了。

父亲险些气的翻白眼。

他捏捏怀中幼童的脸颊,问:“你父皇真是个大混蛋,对不对?”

我不满的晃了晃手中的玩具小狮,无声控诉着父亲害我痛失玩伴的恶行。

“好吧,你也是个小混蛋。”父亲刮刮我的鼻子。

便抱着小小的我回到桌案前,微微蹙起眉,逐字逐句认真批阅起奏折来;不一会儿老侯公公掬着笑为父亲送来几只甜酥烙,说父皇在御膳房做饭烧了手,一定要见到皇后娘娘才肯上药。

父亲默然:“他到底几岁了?”

老侯公公笑眯了眼,说:“哎哟喂公子快去吧,别叫陛下等急了。”

于是伺候的宫人立刻把我围起来戴暖帽披大氅,我被裹的像只笨小鹅,走路都跌跌撞撞,才歪歪扭扭朝站在殿门前等我的父亲奔去:“父亲,孩儿来啦!”

父亲微微笑着俯身接住我,牵起我的手向前走去。

远处暖橘色祥云晕染天空,成群的燕儿喳喳掠过,羽翅扑簌簌扇动作响,落日余晖将我们父子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然后我从这美梦中惊醒,抬手一摸,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坐起身,枕边思思呼吸绵长睡的安稳,窗棂外深色夜幕月明星稀。

有淡淡银光落入室内,徐徐盈动,似故人轻柔的手,缓缓抚平了经年累月的痕与伤。

第二日散朝后,有内侍来报,说史馆归还了父皇与父亲的家书来,问我是否要送回禁地。

我恰好忙完公务,便拒绝了内侍随行,自己抱着一大摞家书诗集慢悠悠向禁地走去,春去秋来几十年,那里曾经的几株木兰如今也长成花团锦簇的木兰林,花香四溢,格外芬芳。

小屋在我的授意下仍保留着从前样貌,被人日日洒扫的干净透亮,桌上摆着新鲜撷取的木兰,父皇与父亲的画像一同悬挂壁上,他们面容沉静,冲我颔首微笑。

我将怀中书信仔细妥帖的放好,低声说:“礼部为您二位撰了部生平纪。”

“儿臣看过啦,写得不错,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我笑起来,“是父皇喜欢讲的桥段。”

“父皇父亲在天有灵,会开心的吧。”

风谢过春花,吹动我宽大的袖袍。

我转身离去,身后诗集的扉页被风吹动,露出父皇写下的一行小字:

如果我们一同被人梦见,那便是我们的相逢。

全文完。

后记

终于写完江春入旧年了。
敲下第一个字是去年春天,在书店苦恼毕业论文的时候去外面随便拿了本诗集赏,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着: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下一句是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我脑海里突然涌现远在江南的范闲给身在京都的小言写家书的画面,于是大概有了这个故事的轮廓。

我常常觉得言冰云的成长经历和性格会让他的一生很难善终,他只是看起来面若冰霜,实则心中为国一念难凉热血,而剧版残酷的身世设定无疑加重了这份悲剧的必然性。
他与范闲的爱情是一期一会,一生贫瘠的土壤只会开那样一朵盛极的花,落入俗套,也终归于平寂。
关于他的死我想了很多,从最一开始的抑郁难结,到后来被逼自尽,直到某天再看小说,里面说这云公子在上京长袖善舞广结善缘,我才想到,以言冰云这样物尽其用的性格,即便知晓死亡来临,也必会利用自己的死亡给敌人狠狠一击,于是我让他带着对命运的恨、和不能与爱人孩子相守一世的遗憾安然奔赴死亡。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

虽然不甚圆满,但这是我认为该停下来的地方。
故事最后他们在怀霄的梦中重逢,或许会有新的开始,新的轮回,新的相遇与相爱。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写了很多闲云,这是我最喜欢也最满意的故事。

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