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d say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for me is to understand.”

《二手時代:追求自由的烏托邦之路》(2016)

3.4.2022 – #Books

Written by Алексиевич С. А

2015諾貝爾文學獎

厚厚的一本書,差不多600頁,花了半個月時間讀完。不太有壓力,就算有點精神疲勞時也可以讀,所以速度可以去得很快。作者說比起描寫盧旺達的紀實作品,她的書更像是床邊讀物。的確是一個個扣人心弦的故事,有部分更深刻得充斥著我整晚的思潮,在入睡前和半夢半醒之間都想著(因此我都避免讀完即睡)。閱讀這部作品時我經常會想為什麼俄羅斯人(應該說是蘇聯人?裡面還有白羅斯人、烏克蘭人、帕米爾人等等)這麼會說故事?隨口就能將過往有條不紊地組織成文,其中靈活多變、感情豐富,明明是椎心泣血的過往卻額外讀出了一份美麗,用美麗的語言敘述痛苦!我沒有讀過契訶夫、托爾斯泰等文豪的作品,但從人們的故事中可以讀出他們。人們就是被書本書刊的味道所包圍長大的,受詩人的教育,所以他們的語言如此動人,彷彿和生活融為一體,肯定是用盡全力去生存和感受才能得來。

不同受訪者講述自己的人生,經由作者之手拼湊出一個時代的多種面貌。他們回憶自己,也回憶別人。那是個和幸福沾不上邊的時代。人們告密,妻子的丈夫就被送進勞改營,活受折磨,也許十年後他能回來。回來後,大多性情大變,有的妻子能照顧他,有的無法接受,丈夫自己如是,因此自殺。有的連妻子也被審訊勞改至死。如果心靈強壯得可以不改變自己而能熬得過去,回來後竟要裝作一切正常,如常和告密者(親人、鄰居或同事)作伴。明明心知肚明,但不能宣之於口。和德軍打仗,以緊絀的資源全身投入,「為偉大的史太林作戰!」,只能夠殺死對手或者殺死自己,二選一,投降就是叛變。英雄只會戰勝或者死亡,歌頌英雄!昔日的「蘇聯兄弟」、「民族情誼」,一日之隔便幻化成殺人的匕首,在異族的肉體各處斬開切口後將其內在的所有都搗爛。因為名字不同,即便是胎兒也要在鮮血中窒息。林林總總的殘忍行為、失常舉措,在當時就像呼吸一樣自然。瘋狂的理智,為何會這樣?誠然,我們無法忽略人性中有一部分是對暴戾充滿愛戀。泯滅人性?到底我們對人性掌握多少?不如說,其實是人性被釋放了,就像群眾解放了個體的狂熱。

正如他們自己所言,他們是劊子手,同時也是受害者。痛苦是他們的共同語言,而戰勝痛苦的唯一手段是忍耐。終於,等到了蘇聯解體,迎來了「自由」和「資本主義」……可是,自由是什麼?「從來沒有人教育我們自由是什麼,我們只被教育如何為自由而犧牲。」世界翻天覆地轉變,琳瑯滿目的市場出現了,數不盡的香腸和牛仔褲,從各地運來的廚具和玩具,物質與理想和語言平起平坐了,有人覺得這是在治療他們過往的傷口,亦有人無從受惠於這一切而感到羞辱和失落。帝國消失了,他們有的人在國家轉變之際真切期盼,對於未知的未來所懷抱的希望與因之衍生的幸福感在當刻達到高峰。卻在瞬息之間,他們再次墮入另一個生存困局:物價上漲,積存的工資不敷使用,他們仍要過上貧窮日子。這對昔日黨員來說更加是惡夢:偉大的帝國不戰而敗,敗給了各式各樣的芝士。他們一直睥睨的資本主義入侵了城市,如今社會主義成了笑話,他們引以為傲的理想成了人民唾罵的對象。俄羅斯已經不復存在了,他們認為自己經已活在另一個國家,一個沒有精神的國度。他們羨慕在舊日離逝的同志,因為他們可以執持著信念而死。

有趣的地方是,即使這些黨員們過往親身遭受過殘酷的審訊,經歷過只有麵包沒有大衣的冬天,也上過戰場,怎樣也好,他們都依然擁戴史太林的年代,縱然言談間流露出他們的後悔、不滿和各種矛盾之處,或許這就是無可奈何的人性保護自己的方法。其中一個黨員自述時,在作者停止錄音後他才敢講出自己十五歲時做過的事:舉報親舅舅匿藏食物,使他被紅軍砍成碎片。我認為由這件事開始,他就必須對共產黨忠貞至死。假若沒有了宏大的理想,他和其他人要怎樣活下去?理想沒有過錯,殺人的是子彈。連史太林自己都說史太林不是他,反而指住畫像中的自己。對,就是這麼一回事,一個龐然的機械體系,人不過是當中的小零件,今天組裝成鐮刀,明日即可拆卸做天秤。只是,人的靈魂在哪兒?

書中尚有無數發人深省的對話和經歷。然而,隨住時間,一切將被遺忘。無論發生過什麼,鮮血都會被洗走,骨頭變得沉默,哭泣聲只會在鬼故事中繼續迴盪。人類生存可不是為了化成歷史書上的隻言片語吧。那麼,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國家變革後,過往的觀念、社會結構、生活方式等等皆面目全非。如此劇烈的轉變下,有人跟不上時光的節奏而選擇停留在故往,亦有很多人欣喜地擺脫了恐怖時代,卻怎樣也無法適應新的文明,依然無法迎來幸福……資本主義也許只是另一個惡夢。於是,逐漸有人懷念起舊日,重拾對共產時代那種「平等」和「單純」的生活的嚮往。同時,自一九九四年以來白羅斯的統治者根本從未更換過,而俄羅斯本土則有普丁一直連任,這片土地上的人彷彿就被轉了一圈,經歷過天旋地轉的數十年後,舉目所及仍舊如昔。

闔上書本,放眼今日的世界,內心複雜。也許,沒有上帝視角的我們只餘謙卑和堅忍。每個世代都有他們的信念之爭,鮮血和淚水流灑一地,永不竭止。


Selected quotes:

所有的時間我們都在談論痛苦,這就是我們學習的方式。在我們看來西方人很天真,因為他們不曾遭受過我們一樣的苦難,任何小膿瘡他們都有治癒的藥方。但我們是蹲過勞改營的,我們是在戰爭中從成堆的屍體中爬出來的,我們是在車諾比用光裸的雙手撥開核燃料過來的……現在我們又坐在社會主義的廢墟上。……我們的語言,只有痛苦的語言。……我們對不久前的世界還一無所知,就已經生活在另一個新世界了。整個文明都建立在廢墟上。

有人告密,總是有這樣的人,他們的心很黑,活著,但沒有靈魂,他們只有醫學上說的心臟,而不是人類,對任何人都殘酷無情。 在戰爭中,人最害怕的就是人,不論是自己人還是外國人。你白天說話鳥兒會聽到,夜裡說話老鼠會聽到,都不怕。媽媽教我們禱告,她說,要是沒有上帝,連蟲子也會把你吞食。

官僚機構是一部有操縱能力和生存能力的機器,哪裡有原則?官僚從來沒有信仰、沒有原則,沒有這些模糊的形而上學。重要的是坐穩位子、長袖善舞、左右逢源,以前是怎樣進貢羔羊快狗的,以後也會繼續這麼做。官僚主義是我們的坐騎。列寧說過,官僚主義比鄧尼金還可怕。官僚主義的衡量標準就是對個人忠誠,不要忘記誰是你的主人、餵你的手是誰的手。

我們的藝術對死神尤其鍾情。我們的血液中就有崇拜犧牲和死亡的基因。生活嚮往的是主動脈的破裂。 雖然藝術熱愛死神,但還有法國喜劇。為什麼我們幾乎沒有喜劇?『為了祖國前進!祖國或者死亡。』我總是教學生要燃燒自己照亮他人,教學生要學習丹柯的事蹟:剖開胸腔捧出自己的心臟,點燃心臟照亮他人的道路。我們從來不談生命,或者很少談,談的總是英雄!英雄!英雄!英雄的生活……只有犧牲者和劊子手,再沒有第二種人。

半世紀過去了,我都沒有忘記她。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很小的孩子。她把一個受傷的游擊隊員藏進了地窖,有人告發了她,在全村人的注視下,她全家都被吊死了。先吊死孩子,她那個叫聲啊!那不是人類的聲音,是母獸的叫聲。一個人是否值得為另一個人做出這樣的犧牲?我不知道。

死亡機器不間斷地工作了幾十年,它的邏輯是獨一無二的:受害者就是劊子手,而劊子手最終也是受害者。好像這不是人類發明的,一切只是完全產生於自然界當中。齒輪在運轉,但是沒有人感到罪過。沒有!每個人都希望能受到垂憐,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在這條食物鏈的末端是所有人。 ……人的一生都是在善惡之間搖擺著。你是要用削尖的鉛筆刺入女人的乳頭,還是你要被如此對待……選擇吧!選擇吧!

不能按照一般的邏輯法則來審視我們!不能像會計師那樣計算!你們必須明白,能夠判定我們的只有宗教法則!這叫信仰!對你們來說什麼是偉大?什麼都不是。只有舒適的生活。一切只是為了胃口,為了十二指腸,為了滿足肚子,還有遊樂玩耍。 …… 都是我們,是我們給美國運去了糧食,是我們決定了歐洲的命運,是俄羅斯士兵為全人類而犧牲,這些才是真相。而我們自己是怎麼活的,在我們家裡,五個孩子只有一雙鞋子。我們吃馬鈴薯加麵包,冬天時還是只有馬鈴薯……而你們還要問:『共產主義者是從哪兒來的?』

他們是怎樣殺我們的,你們看不到,那就讓我們試著做給你們看看。

可是現在,曾經是勞改營的這些地方,有的變成了咖啡館,有的成了度假木屋,還有放養的乳牛在吃草。真不應該回來的,不該回來!我那麼難過地哭泣,那麼痛苦地思索,都是為了什麼?這一切都為了什麼?再過二十年,再過五十年,一切都將成為過眼雲煙,好像我們從來沒有存在過。只會有兩行字留在歷史教科書上,對索忍尼辛的推崇將按照索忍尼辛的方式成為歷史。此前有人因為讀《古拉格群島》而被監禁。我們透過偷偷影印或者傳抄來閱讀。我相信,我相信,如果成千上萬的人開始閱讀,那麼一切都將會有所改變。……又能怎樣?這些書躺在書架上,落滿了灰塵,人漠然地從旁邊走過……我們還活著,但我們也已經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