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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託,別再用「後真相時代」這個爛字眼

我上陣子在臉書上抱怨一件我看不順很久的事情。我寫道:

「我不喜歡『後真相時代』這字眼。它暗示在這之前,人們做決定時在乎客觀的真相,今天才變得不在乎。但我不覺得那在乎真相的時代存在過。」

很巧地,我在這麼寫後第二天早上讀到《大西洋月刊》一篇文章,裡面引述了達特茅斯學院政治系教授尼韓(Brendan Nyhan)的話,他說:

「『後真相』這說法有問題。它讓人以為曾經有段時期,那時政治討論是以真相為理據。但這『黃金時期』不曾存在。」

「人們自古以來四分五裂,並各自相信不真實的東西。今天又有什麼不同?」

簡單來說:真相時代不曾存在,何來後真相時代?

特朗普當選後,媒體常炒作後真相時代。媒體告訴我們,現在人們不像以前那麽在乎真相,所以說謊不眨眼的特朗普才會贏。《經濟學人》雜誌就寫道,在後真相時代裡真相淪為次要,人們不再驗證政客的言論是否屬實,重要的是「感覺真確」。

媒體還苦口婆心地告訴我們:就算是在這個真相受到威脅的時代,媒體依然會努力為我們挖掘真相!這牽涉到整個民主體系的存亡。《華盛頓郵報》在報頭欄上加了一個口號:「民主在暗夜中死亡。」《紐約時報》的廣告說:「真相前所未有地重要。」

換句話說:「請買報紙,因為只有我們會告訴你真相。」嘿嘿,這分明是老黃賣瓜嘛。

我支持傳統媒體在這個時代的骨氣,理解媒體人的心情。記者花很多時間和力氣去尋找每一件事情背後的真相,這是他們的工作。當特朗普總統呼籲人民不相信一切批評他的媒體,說記者是「最不誠實的人」,並散播各種虛假的陰謀論,以追求真相為理想的媒體人難免心灰意冷和憤怒。

但是,人類向來都不太追求真相,這是自古以來不曾改變的事情。關於社交媒體怎樣令我們只看到符合自己立場的資訊,以及人們為什麼難以改變立場、為什麼人們選擇相信假新聞等等,我在前幾篇文章中寫過,今天就不浪費版面了。

我之前寫過一篇文章解釋為什麼人們在大量資訊面前依然難以改變立場,提到人們的思辨能力是一種用來爭取支持、鞏固個人形象、增進群體團結的潤滑劑。結果那篇文章得罪了一些人,他們不相信人類不理性,覺得這種說法太武斷。甚至有人乾脆丟出「大部分心理學都是理據不足的」這種論點來反駁。然而同樣的論點也可以套用在經濟學甚至醫學上,如果萬事都這樣來終止辯論,我們就永遠只能活在訴諸無知的迷信中了。

扯遠了。其實當我們談一件複雜的事情,每一個人形容那件事情時會有很多主觀的看法,或者為了鞏固一方立場而搬出來的片面理據。就算是評論文章也是這樣。我堅信寫文章需要有立場,而我們其實不過是在宣傳和捍衛這個立場。我們需要明白自己的立場未必正確。但在被別人說服以前,我們必須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的觀點從何而來。輿論的舞台從來就沒有一個真相,只有很多不同的主張,需要我們去比較,而這不應該是壞事。

當我們形容一件複雜的事情時,往往每一方的故事裡都有一些真相。我們沒必要急於靠邊站,因為每個人說的話或許都有一些用來支持個人立場的修飾,但同時都有真實的部分。就像瞎子摸象,我們要看一整頭大象形狀,而不只是聽瞎子說他們摸到的部位長什麼樣子。

所以,資訊時代的問題不是太多假消息這麼簡單。今天每個人都可以輕易找到各種半真半假的資訊,來支持自己的立場。例如,支持A政黨的人選擇相信一些關於政黨B腐敗的消息,而支持B政黨的人選擇相信一些關於政黨A腐敗的消息。其實政黨A和政黨B腐敗的消息都可能是對的,雖然消息裡有一些誇大或虛構的成分。同時,政黨A跟B或許都有一些貢獻,滿足了一部分人的需要,所以雙方都有自己的支持者。

後真相時代不是一個新字眼。它雖然在特朗普時代開始盛行,但1992年就有人用這個字眼形容水門案時代以來的美國政治了。2004年,美國記者奧特曼用「後真相」來形容911恐怖襲擊後小布什政府的各種誤導性言論。但後真相這個字眼背後的概念肯定存在了更久,例如1949奧威爾在《1984》中就描述了一個人們被迫接受「雙重思想」、沒有真相只有謊言的世界。

資訊時代確實帶來了很多新的挑戰。例如,與其說是互聯網上越來越多假資訊,倒不如說是因為在資訊時代,任何課題無時無刻都有太多不同版本的片面真相在流傳。也不是說沒有一堆純屬虛構的資訊,但更難提防的是對一件真實事物的主觀描述:同一件事情資本主義的支持者會怎麼形容?自由市場的支持者會怎麼形容?保護主義的支持者會怎樣形容?共產主義的支持者會怎樣形容?基督教徒會怎樣形容?穆斯林會怎樣形容?這些人的信仰和意識形態到底哪一個是真理都是未知數,更別說這些立場所帶來的視角了。我們只能確保每一方都有發言權,並自行判斷他們的說法。

之前特朗普政府把赤裸裸的謊言稱為 alternative truth(另類真相),而引來批評者撻伐。確實,真相只有一個。如果我們計算一群人到底是多少人,算錯除外,最終數目只會有一個,算多少次都不該有另類版本。

可是,大部分事情不是這麼黑白分明,而是非常複雜多面,往往還摻入各方情緒。唯一比較黑白分明的是數字,但數字也有很多不同算法,和有很多方法與目的不同、往往有誤導性的呈現方式。

資訊時代沒有讓情況更糟,只是帶來了不同的挑戰。在資訊時代以前,每一群人都活在自己的小社群裡。因為缺乏交流,資訊又不發達,不同的社群彷彿活在不一樣的世界。社群裡每一個人都依賴同樣的資訊來源,而且如果個人看法不符合群體的立場,那個人可能遭到群體的懲罰。

今天依然有那樣的社會,朝鮮就是明顯的例子。朝鮮人很少有機會接觸外面的世界,去比較自己所知道的和別人有什麼不同,所以不太會懷疑政府提供的資訊。對活在資訊時代的我們來說,朝鮮人那樣到底是幸福的無知還是可悲呢?我想答案會因人而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