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殿下来了。”
张隆放下手中托盘,躲在帝王视线的盲区搓了搓冻的冰凉的指节。
京城入冬早,苏晁畏寒,养心殿早早烧起了地龙。
“即刻宣他进来…”
天子的沙哑的声线骤然拔高几分,在这间狭小的空间,混合着银丝碳燃烧发出的沙沙声,静到极处,不会有什么威慑力,可张隆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此刻正在扑通扑通跳着。
感觉倒是与多年前的那场变故,如出一辙。
宫中恐怕是要变天了。
他轻叹一声,行至殿门口扶正自己方才撞歪的帽檐,又连着摸了几次那把掉毛的拂尘,感叹着:
“你也跟了我这阉人几十个年头了,如今你烂了破了,竟是不舍丢弃。”
心里感慨万千,动作上张隆却不敢有半分延误,小跑着去门口通知当事人。
“殿下,皇上宣您进殿。”
“本宫明白了,有劳公公。”
苏北一袭官服,立在雪中,犹如红梅凌雪。
迈动了有些僵硬的腿,将眼前堆成一片的雪踩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意识被寒冷侵蚀得有些模糊,他努力揉搓冻的冰凉双手让意识逐渐回笼,他没有立即进殿,而是立在门檐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泱泱一片的雪。
。
于此同时,帝王终于放下了一直拿在手中的奏折,抬起头,用带着愠色的眸子看着苏北,一字一顿地道,“跪下。”
苏北依言照做,撩袍,俯身,让自己的膝盖砸出“咚”的一声。
能来到这里,苏北已经将原因猜到七八成,可是没有帝王最后的发落,他还是想挣扎一番。
“宿儿的事是你做的。”
能被帝王唤乳名的,只有易王苏宿能有此等尊荣。
语气带着七八分愠怒,帝王气得手都在抖,可吐词造句还是四平八稳,能让苏北听得一清二楚,而也正是这一份四平八稳,能伤他最深。
原来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自己先前那些欲盖弥彰就显得尤为可笑了。
原来不管他长成何种模样,居于何种高位,在这个人面前,一直都只是当年那个怯懦的冷宫皇子。
苏北咬了咬唇,努力挤出一声“儿臣知错”,“可分明是易王殿下先动手的,儿臣只是给予适当的……”
“…额”
还击二字卡在喉咙处还未说出,脊背上就被人重重踹了一脚,炸裂般的疼痛在身后爆发,苏北的身子明显踉跄了一下。
他用双手撑住地,才勉力让自己跪起来,显得不过于狼狈。
他感到一股郁结之气在胸口炸开,喉头一阵咸腥传来,这种感觉对苏北不算陌生。
他知道,要吐血了。
苏晁如果此刻多关注一下苏北的神态变化,就会意识到苏北的身体状态已经不容乐观。
经受不起他这过分发泄。
是的,纯粹的发泄。
苏晁又狠狠补了几脚,把苏北从跪立的姿势踹到跪趴。
似乎觉得还不解气。
他又在苏北脸上狠狠落了两个耳光,扇得苏北眼冒金星。
“呵呵呵呵呵呵……”
“这便是太子殿下结党营私,残害胞弟的理由吗?”
苏晁不怒反笑,一脚踩在苏北撑在地上的双手上,“他们?呵呵呵,是谁给你的勇气敢揣摩朕的想法?”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只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刀,且帝王曾经动过杀他的心,但时机未到,苏北没想过,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
“皇上的话,自从那日起,儿臣便时刻放在心尖,当成金科玉律,奉如圭臬。
您总是担心儿臣会觊觎那个位置,可您却不知道,儿臣对那个位置从未起过半分想法,儿臣的存在就是为了给易王和九皇子当绊脚石,好让他们明白,皇位之路不是那么平坦。
您若是想让儿臣死,儿臣即刻就赴死。”
苏北说完这一番话,跪趴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帝王踹的几脚应该是伤到了要害,他感觉五脏六腑都一抽一抽得疼。
他永远都只是君父。
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很早,但那时却没有完全明白;现在,才算彻明白。
他心中装得下广阔的天下,却装不下他这个舞女生下的私生子。
用上了正式称谓便代表二人的角逐正式开始。
其实苏北也是被冷的糊涂了,这时候说这种话,便是在激怒苏晁,在他岌岌可危的理智上乱蹦。
苏晁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几十息的功夫,苏北脑子里想了多少。
如果他足够了解苏北,就会明白看似才惊艳绝、温润如玉的苏北骨子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如果他能知道这一瞬苏北的想法,便也不会做出后面的举动。
他能做到让每个人都满意,却唯独不能让他的君父满意。
他努力怀念父子间的温情,却只想起十二岁那年他被苏晁责了戒尺之后,想求一个拥抱,却被毫不犹豫地推开。
唯一的温情,只怕是每次他的罚都是他亲手罚的吧。
他的少年气被一点点剥落,只留一身丑陋难看的伤疤。
帝王高大的身影一点点压过来,苏北能隐约嗅到他身上传来的龙涎香,他下意识低下了头。
他以为,会像以往一般,狠狠教训他身后皮肉一顿,便打发他兀自回府。
因为脊背上刚刚被踹的伤,苏北没有把双手背在身后,而是选择把两只手撑在地上。
养心殿里的地龙烧的很足,苏北身上一点也不冷,可心却是像置身于冰窖。
帝王走近,用两根手指轻蔑地挑起苏北的下颌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不是想死吗?”
语气极冷,却也被十二分的怒全数掩盖。
“现在,你可以死了。”
他又说,“你不配。”
言罢,帝王伸腿,对着那人撑在地上的手狠狠一踩。
十指连心,那种疼痛,即来十个文人才子也不能描绘出来,手指似乎要被碾碎,而帝王还没有停止施加力道。
十指连心,那种疼痛,即来十个文人才子也不能描绘出来,手指似乎要被碾碎,而帝王还没有停止施加力道。
他还在继续加力。
他似乎真的想要废了苏北这一双手。
下颌骨被人紧紧掐在手中,他跪在这个男人脚下恭恭敬敬任他摆布。
“易王受过的苦,你需得给朕好好在家受一遍。”
“儿臣求您不要废了儿臣这一双手。”
帝王的食指轻蔑地挑起苏北下巴,让他直视自己,“晚了。”
“儿臣不敢……”最后一刻,苏北还是怯懦了,他摆出多年以前那个求饶的姿势,卑躬屈膝,希望能换得帝王一丝怜悯。
“不敢就不要出声,专心受着。”
又是一脚踹在身后,苏北又呕了一口血。
苏晁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此刻内心只有一个念头,他的刀——不听话了。
这一脚,似乎发泄了帝王的丧子之痛,也成功斩断了苏北心底最后的一丝挂念。
“来人,将太子殿下杖责一百。完后,送去水牢关押,朕亲自审讯。”
。
“太子殿下,您这又是何苦。”
风雪中,有人又为苏北叹了一次。
银丝碳快要烧完了,白茫茫中,张隆派了几个小太监拿着铁钩子往地龙里添煤。
他看雪停了,扬了扬手中拂尘,几片雪花随风舞动,飘向渺远的北方。
水牢
昏黑的烛火摇曳,水声哗哗作响。
一片黑暗中,苏北睁开了眼睛。
来时血迹斑斑的官服已经被人扒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纯白囚服,包裹在赤裸胸膛上,很快就被鲜血浸染斑斑驳驳。
他尝试着呼吸,却发现心口一阵阵地疼。
不用说,这也是那一百大板带来的后遗症。
“太子殿下,得罪了。”管水牢的狱卒见苏北醒了,便拿来一副镣铐,示意苏北伸手。
“本宫哪里还算得什么太子,杜大人像对待寻常囚犯就好。”
苏北垂眸,抿唇淡淡地道。
他此刻一袭囚服,乌发披散,丹凤眼下的一颗泪痣在暗色中若隐若现,尽管周身破败,却也难掩其绝代风华。
他伸手让自己手被铐上,眸子也不看狱卒,只是定定地想着自己的事。
将苏北固定好,狱卒口一张,就开始叭叭地讲话。
“殿下,三年前,您赈灾时救过微臣一家,如果不是您开仓救灾,微臣的妻儿早就被饿死了!
您是微臣的救命恩人啊!”
苏北细下一想,确实有这档事,三年前皇帝派他去赈灾,当地政府保守,不敢开仓放粮,他着手折腾了一圈,才把粮食发给灾民,灾民名单中也确实有杜家这一户。
许是因为疲惫不堪,他没有注意到昏暗处杜犹眼底暗流一闪,根本没有先前那种见到救命恩人的欣喜感。
他就这样混混沌沌的在刑架上睡了一觉。
。
“太子殿下,皇上来了。”
苏晁身上的明黄色龙袍还没换下,想来是刚下朝就赶着来了。
“皇上您当心脚下,这牢里滑得很……”
张隆跟在身后,生怕盛怒中的帝王做出任何不理智的行为。
张隆正要通报皇上驾到时,被苏晁堵住了嘴,“不必通报,朕要看看朕的好太子在做什么。”
他径直走到苏北面前,将一卷纸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看看吧!”
苏北没动作,更没言语,只是眼皮子微不可查地弹了一下。
见苏北不动,这才想起苏北手脚都被铐住了,根本动弹不得。
于是苏晁将那卷纸举到苏北面前,一字一顿念道:“微臣翰林编修张崇愿以全部身家性命求圣上为易王殿下申冤严惩真凶以振朝纲。”
后面的纸都是“证据”,关于苏北是如何利用职务之便,一点点将易王的粮草断掉,又一点点将他引向深渊。
。
在张崇的榜文中,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残害手足,通敌叛国,草菅人命,仗势欺人。
张崇……确实有这么个人,前几年的状元,文采不错,颇有精治之风,苏北动了心思,想将其招徕麾下,却不料被一口回绝。
他不是喜欢强迫人的主儿,人不愿意,他也只得作罢,可这人转头就投奔了易王,给他制造了不少麻烦。
“皇上,儿臣问您,您信吗?”
“张编修通晓经历,自是不会说谎。”言外之意,即是信了七八分。
“不信如何,信又如何?
白纸黑字,摆在面前,便骗不得人,作不了假。
朕早在当年便言明,你这么多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朕老早就对你这个太子不满了。”
苏北突然低低地冷笑了一声,这笑声如凝绝之弦,将映厉鬼,突兀地在这静可闻针的水牢中回环。
他似乎是被眼前景象讽刺到了,又或是终于参透了这世间大道,他反正是笑了,尽管笑得无比凄凉。
他抬头又看了眼眼前的君父。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直到现在,成了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们现在四目相对,却仿佛身处两个时空。
眼前人仍是眼前人,可苏北心底却再也燃不起当年心底的那份孺慕。
“皇上,您若是不信臣,那臣也无可辩驳。”
儿臣二字,苏北以为此刻已不适合再用。
他将头偏过去,只留一扇单薄的后背给帝王。
苏晁厉厉地呵了声:“混账。”
许是苏北那个笑容太过惨败,他心底没来由地也跟着生出了一股凄凉之意。
但很快又被一股邪火压制,他此刻只想狠狠地抽苏北一顿。
“杜犹,取鞭子来。”
烛光继续闪动,狱卒都退了出去。
鞭子落到身上的那一瞬,苏北突然开口,“希望皇上您永远圣明。”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自是没有上帝王的心的,他高举牛皮鞭子,对着苏北渗出血迹的后背凌空落了一记。
“你不是想死吗,朕就让你生不如死。”
帝王的呼吸粗重了几分,那双凤眸只余冰冷愤怒。
牢狱中静到极致,只有火盆燃烧的滋啦碰撞声,苏北甚至还能听见自己那颗年轻却千疮百孔的心脏的跳动。
“谢主隆恩。”
他偏过头去,不愿再看帝王一眼,昔日那双流露着许多情感的眸子现在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仿佛一瞬间里面所有的情绪都消失殆尽。
苏北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文人墨客,一边默默承受痛苦,一边写诗作赋释放出“你竟然不爱我了”的幽幽愁怨。
他如果决定放弃什么,便是真正的决绝。
世人都传太子殿下明眸善睐,却无人知那日过后,苏北已是行尸走肉。
他的眼睛里再也不会有光了。
杜犹退出去前,留下了三根鞭子。
一根前朝遗留的银丝鞭,一根教训牲畜的马鞭,还有一根就是普普通通的鞭子。
啪咻——
苏晁选中了那条马鞭。
帝王手中的鞭子猝不及防咬上已经破烂的脊背,他闷哼一声,齿贝抵上口腔嫩肉,准备硬抗下这场单反面的虐打。
迅疾的鞭风先是将身后衣衫割裂,一重叠着一重,疾风骤雨般的疼纷至沓来。
根据苏北单方面回忆,那天的帝王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仿佛只是一个恼羞成怒的普通人。
泪不知何时已经顺着眼睑下方的那颗泪痣滑落到了手背上。
简直是太痛了,痛得苏北恨不得自己能被劈成两半,一半去承受这份痛苦,一半离开这个令人心痛的地方。
苏晁落得又快又猛,苏北简直后悔刚刚开口说话了,被帝王教养着长大,他又怎么不知怎么说话最能激怒帝王。因此刚刚说的话都是往帝王心窝子上戳的,轻而易举就能激起帝王的怒火。
苏晁的手指在马鞭粗糙的柄上摩挲,冷硬的皮革纹路硌着掌心。火盆里的碳爆出火星,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像尊立在幽冥界的阎罗。
“啪!”
这一鞭落在肩胛骨时,鞭梢卷着皮肉撕开,温热液体顺着脊沟蜿蜒而下,苏北整个人重重撞向铁链。水牢里响起金属相击的刺耳声响,铁锈混着血腥味在齿间漫开。
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苏晁抽空教他骑射时,也是用一柄马鞭轻点他后背:”腰要直,肩要沉。”当时的场景尚可称得上一句温情,但此刻苏北只想冷笑一声。
他早该想到眼前的帝王早就把帝王心术运用到了极致,只要他想,就能伪装成任何样子,笼络任何人的忠心。
其中也包括这么多年手把手的陪伴教授,训诫责罚,不过都是帝王笼络人心的手段。
下一鞭抽在相同位置,鞭痕交错处绽出惨白的筋膜。苏北咬住囚服领口,布料被冷汗浸透的咸涩渗进牙关。
“为何不叫?”苏晁的喘息带着浑浊的怒意,第三鞭斜劈过腰际,“你当年在冷宫挨板子,可是哭得震天响。”
记忆突然鲜活起来。八岁的孩童蜷缩在青石板上,数着飘落的雪片等父皇来看他。
掌刑太监的板子沾了盐水,每落一下都是火辣辣的疼,可他偏要咬着唇不出声——总觉得若是哭出来,他就更不会来了。
当年他母妃死后,帝王其实没有那么快注意到他的才学的,是他稍稍使了一点小手段,才能那么快入了帝王眼,得了帝王青眼的。
或许这段父子缘分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虚假的根基上的吧,所以崩塌毁坏时才会如此轻易如此彻底。
铁链随着又一鞭的力道哗啦作响,苏北右膝重重磕在青砖上。碎骨般的疼痛从膝盖炸开,他忽然低笑出声:”皇上,可否还记得臣怕冷?”说话时他口中的血沫溅在苏晁龙袍下摆,绣着云纹的衣料顿时洇开暗红。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帝王。这次的破空声格外尖锐,苏北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脆响。
苏北没计数,他只感觉这刻他所有理智都用来对抗身后的疼痛了,根本分不出丝毫精力来记苏晁到底打了他几下。
眼前金星乱进间,他恍惚看到少年时的景象——苏晁执笔批红,自己跪在御案旁研磨,朱砂混着龙涎香萦绕在鼻尖。
“喀嚓——”
这一鞭抽碎了墻角的陶碗。苏晁握着鞭子的手青筋暴起,突然将他拖到水牢中央。
浑浊的污水漫过膝盖时,苏北终于发出半声呜咽——寒冬腊月的冰水裹着鞭伤,像千万根银针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
“现在知道疼了?”苏晁拽着铁链将人提起;鞭柄抵住他咽喉,”宿儿遭你算计被推下冰湖时,可比这疼上千倍!冷上百倍!”
苏北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终于看清帝王眼里的血丝不是怒火,而是深不见底的悲恸。就像当年梅妃薨逝时,那个抱着襁褓在雪地里站了整夜的男人。
“皇上……”他沾血的指尖动了动,却在触到龙袍前被一鞭截断动作。这次鞭梢扫过眼尾,泪痣处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模糊了右眼视线,恍惚间他望见张隆在牢门外别过脸去,老太监的拂尘穗子正在簌簌发抖。
鞭打声持续了半炷香。当苏晁终于停手时,苏北正跪坐在血水里数自己的呼吸一—十七下,他在最后一瞬间还是回忆起了帝王到底打了他多少下。
意识开始涣散时,他听见锁链落地的声响,接着是张隆带着哭腔的惊呼:“陛下!殿下他……”
最后的记忆是明黄色衣摆扫过面颊,带着龙涎香的手指探了探他颈侧。真奇怪,苏北迷迷糊糊地想,帝王的手原来这么凉。
把这个烂尾的番外搞完我就要去写苏北穿女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