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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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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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我生活在不错的家庭——父母收入可观,一家四口幸福和睦,除了我和哥哥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外,仿佛一切都是完美的。但生活在我九岁的时候发生了惊天的大逆转,起初,我的父母关系开始变差,我常听到他们在房间里压低了声音争吵。直到有一天,我爸爸死了。他死在了家里的床上,张着大嘴面朝天空,四肢诡异地伸展起来,就像是我在博物馆看到的标本一样。

那时候我还小,看到那恐怖的一幕时,我吓得哭都哭不出。连续半年,我都像魔怔了一般处于游离状态,记忆变得模糊,甚至和爸爸相关的种种都被我从脑海中抹除了。爸爸死后,我甚至不愿开口说话,无论警察或是什么别的人问我问题,我都闭口不答。但是哥哥除外。

我的哥哥只比我大三岁,但却比同龄人成熟的多。我曾瞥见妈妈拍着他的肩,背着我偷偷说:“张嘉元,你要照顾好弟弟。” 哥哥点头,然后问:“妈妈,你要去哪?” 她说:“我要去你爸爸去过的地方。” 哥哥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听见她的声音说道:“等我查明白。”

那晚我死活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看到爸爸他的惨状——他那张开到极限的嘴巴、他那突出的如金鱼般的眼球……我打开门,抱着我的枕头冲了出去,我要去哥哥的床上睡,可一抬头,哥哥就站在走廊我的房门口,他也在等我。于是我牵着他的手跟他去床上,我偷看他泛红的眼角,我问:“哥哥,你哭了?” 他用另一只手狠狠抹了一下眼睛,说:“没有。”

那之后妈妈就离开了,这栋二层的小阁楼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个人住。这个房子当时是为了我俩上学方便买的,因为我们的学校在郊区,所以这套房子也远离闹市。周五放学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常三两结伴去市中心的商区玩,但因为我家地段偏远原因,我很少跟他们同行。一般放了学,我就会磨磨叽叽地收拾书包,等到大家都走光了,我才走出教室。哥哥总会在教室门口等我,然后我就会牵着他的手,跟他一起走路回家。

那天我们回家,我看见单元门上贴了一张黄色的纸,上面还写了一些我看不懂的图画和文字。我看着那黄色纸符,突然感觉头疼欲裂,我痛苦地叫着哥哥的名字,他一把将那张纸扯了下来,愤怒地将它揉成一个团,然后奋力扔了出去。

哥哥拽着我一口气爬上六楼,果不其然,我家602的防盗门、以及楼洞的墙壁上也被贴满了这种黄色的纸。哥哥的身体突然开始发抖,他拉着我的手力度变大,把我攥地生疼。我也感到了莫名的恐惧,我拽了拽他,哥哥看向我,然后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打开家门让我先进去。我乖乖地进了门,之后我就听见看哥哥疯了一样地将那些黄纸全部拽下,并且狠狠撕碎的声音。

我怕得要死,一是出于对那些纸的生理性恐惧,二是怕哥哥的样子。那个一贯温柔强大,在我面前如此镇定的他,竟然如此的失态。于是我就没敢再跟哥哥提那张纸的事情,但那张纸上的符号,真的让我难以忘记。

哥哥高三的时候停了学业去学音乐,那时我刚上高二,他来学校接我时已经不穿校服了,常常伴着他的是身前身后两把看起来很重的吉他。我看见他,便向他跑去,我说我要帮他拿一把。他拒绝,我说我已经十七岁了,你看,我也长高了。我是长高了不少,像小树抽条一样几乎在一夜之间就长高了。不过还是没哥哥高,他高瘦,但很健康,他的手总是很有力,这让身体比较虚弱的我很羡慕。哥哥见我恳求,犹豫了一下,把轻的那把电吉他给了我,说,你可轻点,摔坏了你给我等着。

我笑嘻嘻地答应,我知道他的“威胁”就和风一样轻。

回到家,他就会开始忙着给我做饭,高中功课忙,他就从来不让我插手家里的事情。“去去去,学你的习!”他佯装凶我,把我推到房间里。等我从书桌上抬起头,闻见饭菜的香味,我就会“腾”一下跳起来,溜到饭桌前坐好。

我早就拿起了筷子,看着他端着的锅出来,把煎好的羊排滑进盘子里。然后我说,张嘉元,你挺牛啊!他笑着骂我一句,吐槽我什么时候开始管他叫大名了?

我早就想叫他名字了,因为我早就发现我们的关系不止于兄弟。我在他刷锅的时候从身后抱住他——和他只差两厘米的我已经能把下巴放在他的肩上。我嗅到他身上跟我一样的乳木果沐浴露的香气,然后贴在他的耳边叫他的名字。

他刷锅的手停了下来,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他侧过头,僵硬地问我想干嘛。我摇摇头,说不干嘛。之后我便一直搂着他的腰,轻轻晃着他的身体。那晚他的锅,刷了半小时还没刷干净。

那天我半夜爬到他的床上睡,即使他嫌弃地踹了我两脚,但还是让给了我大半边的床。第二天早上,我支棱起身子看他的睡脸,看他微微鼓起的脸颊软的吹弹可破,看他细密的睫毛轻轻盖在眼睑。我觉得哥哥很显小,甚至比我更加幼态。我看了一会儿,他醒了过来,烦躁地推开我,用被子蒙起了头。于是我就无聊地翻着他的抽屉,上面那层装着他做的一些小手工,有一只迷你的皮质钱夹,还有一只吉他的刺绣徽章。第二层抽屉是锁住的,我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也努力按耐住了自己的求知欲。过了一会儿,我突然问他:“你有和别人做爱过吗?”

张嘉元蒙着脑袋,突然一下就醒了。他迷蒙着眼睛问我,干、干嘛突然问这个?

“随便问问。哥,你都19啦!”

他搪塞了过去,我也没再追问。不过我想他是做过的,因为我看到他脖子上常有类似吻痕的红印。

他曾带过两个男人回家。第一个叫马哲,我是认识的。那天马哲来家里的时候张嘉元不在,我叫他去客厅里等。马哲看着像玩摇滚的,来的时候背了一个琴,脖子上也带着我叫不出名的乐器挂坠。我给他倒了茶,他有点拘谨,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我也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两个人就在客厅干坐着等张嘉元回来。终于,他风风火火地回家,一进门眼睛就亮了起来。他坐到我俩中间,巡视着我们两个的脸,然后又看了看马哲面前那杯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笑着拍着我的腿,叫道:“沏茶要把茶叶搁茶壶里!你直接愣杯子里干啥!” 然后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噗!这也太苦了!”

他让我尝,我嘬了一口就被苦地皱起了眉。张嘉元和马哲一起笑我,然后我就被他赶回屋做作业了。关上门,我听见他俩说笑的声音,那种苦味儿还在我嘴里挥之不去。

后来那个马哲就没有到家里来过,听张嘉元的意思,那个人在上大学的同时还兼职了乐队的工作,常常没有闲暇时间。但我还是经常看到哥哥跟他深夜打视频电话,他俩聊一些有的没的日常,有时候说着说着两个人就沉默了,就这么隔着屏幕互相看着,也不知道心里想的什么。我不懂,但张嘉元那一整天心情都会很好,甚至对我都比往日更加温柔。

第二个男人我起初不知道名字,他脖子上挂的不是乐器吊坠,而是一串珍珠项链。我想他和马哲应该不是一类人——即使他们长得有点像,不过这个男人的性格更开朗些,话很多,吵吵闹闹的很让人厌烦。他对我很好,第一次见我时还一把抓着我的手说:“你就是嘉元儿的弟弟吧!久仰久仰!” 我不知道他“久仰”我什么,自然也就没搭理他。他也不生气,自顾自的就开始参观我和张嘉元的房子。那人脾气是真的好,张嘉元说什么他都好像不会生气。

他经常来我家。每次他来,张嘉元就会放下手里所有的活去陪他,他会给他做饭,或者弹吉他给他听,吉他声扰得我无法学习。我埋怨他们太吵,张嘉元就连声给我道歉,然后他们就钻进了他的房间,一连几个小时都不出来。

我有点怨恨张嘉元,因为他竟然把爱分给了别人。从那之后我也对他冷淡起来,有时候他谄媚似地跟我讲话,我都会敷衍过去。我甚至开始赌气,不等他来接我就自己回家。我一路埋着头走,径直回到家,换下拖鞋走到我的房间。打开房门,再关上,令我震惊的一幕发生了——我看到我的房门里侧,贴了一张黄色纸符。

我整个人都怔住了,然后开始浑身发抖。一些跳跃的、碎片式的记忆迸进了我的大脑。我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纸符……在爸爸死在床上的时候、在小时候爸爸带我去参加什么“聚会”的时候……

太多失而复得的片段在我脑海中膨胀,神经中枢的每一根血管都肿胀得要爆开。我呆呆地将手伸向那张纸符,我的指尖触碰到它,然后将它摘下。突然,我的头部遭到了重击,顿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我趴在地上,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穿着脏脏的皮鞋的脚,我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但已经看不清了,一把刀自我的背刺入我的胸膛,下一秒,我死了。

没有过多的痛苦,我仿佛被吸入了黑色的漩涡,看不清任何的东西。我努力用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但眼前迷糊的景象却如同破棉絮一般纷乱而绵软。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体开始上升,像一缕水汽氤氲而起。我不断地向上、向上,然后停在空中。睁开眼,床上是我的尸体,那恐惧的表情,那扭曲的姿势,如标本一样四肢大张贴在床上。

我听见门锁的声音,应该是张嘉元回来了。我轻飘飘的灵魂穿过墙壁,不费吹灰之力到了客厅。张嘉元进门,身后是之前那个高高瘦瘦的短头发男人。

张嘉元喊了我两声,无人应答,于是就垂头丧气地摊在沙发上,他的声音传来,他说:“张腾,咋办?我弟是不是生我气了。” ——原来那个男人叫张腾,他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用手揽住我哥哥的肩膀,然后安慰了他几句。过了一会儿,张嘉元眼圈红了,张腾就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手在身后顺着我哥哥单薄的背。

我飘了下去,果不其然,他们是看不到我的。我近距离地观察着他们,张嘉元闭着眼,细小的泪珠在他睫毛间微颤。我突然很心疼他,我想伸出手摸他的脸,可是再也做不到了。过了一会儿,张嘉元从张腾怀里抬起头来,两个人沉默着对视。这个眼神我见过的,就在他跟马哲视频通话的时候。我看着张嘉元和张腾对视良久,然后越靠越近,我听见他们错乱的鼻息开始打架。哥哥侧了侧头,两个人的嘴巴碰在一起。他们开始接吻,然后越来越激烈。

如果我还有感官的话,那我一定觉得心如刀割。但此时,我却着迷地看着哥哥的脸,他逐渐迷离的眼神和憋的通红的双眼。我看着他下唇内侧的那颗隐蔽的小痣,随着唇齿间的碰撞和啃咬而翻进翻出。

哥哥好奇怪啊,只是接吻而已,整个人就变得晕乎乎的了——他们的手环住对方,两具躯体贴的越来越近。 我看的面红耳赤(如果有人能看到的话),我看到两人之间绷着一根极细的弦,颤颤巍巍地马上就要被扯断。

逐渐,张腾撩起我哥哥的衬衣下摆,然后把手伸进去,手指在哥哥若隐若现的腰腹线条上摩挲。哥哥的呼吸加重了,搂着对方的脖子开始毫无章法地吻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张嘉元闭上眼,任随张腾埋下头啃咬他的乳尖。淫靡的丝在皮肤与齿间拉开,舌尖自胸部向下滑,沿着腹白线滑至肚脐,然后向下向下,没入哥哥内裤的边缘……

“别!” 张嘉元突然弹了起来,猛地把张腾推开,两人之间瞬时横了一根胳膊的距离。张腾愣了一下,然后从他身上爬起来,两人有点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张嘉元的耳朵红彤彤的,连系扣子的指尖都泛着红,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下次……下次吧。” 张腾点了点头,又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鼻梁:“听你的,下次吧。”

后来张腾就走了,我看着张嘉元目送他离开,然后把被他们弄的皱巴巴的沙发整平。他看了下客厅的表,八点了,往日的我早该回家了。于是他给我打了电话,我的手机铃声在楼上我的房间响起。张嘉元闻声愣了一下,他又叫了两声我的名字,可很遗憾依旧不会有人应答。

于是他上了楼,一步步靠近我的房间。我透明的身体急匆匆地挡在门前,我突然很难过,因为我不想让他打开我的屋子。我害怕他看到我的样子,看到我那具诡异、丑陋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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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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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的一个半小时,哥哥看到了我的尸体,警察来了,警察看到了我的尸体,医生来了,医生看到了我的尸体。我被罩上一块白布,被车拉走了。

那之后,张嘉元一连几天没有出门。他经常坐在我房间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我那张空空的床。他的脖子上多了一串珍珠项链,那原来是戴在张腾脖子上的,他说他五行缺水,珍珠是水之精华,戴着会有好运。

我不知道张嘉元五行缺不缺水,但是我想起来小时候爸爸带我俩去农村见过了一个算命的老太太,老太太说我俩八字都弱,我更是八字纯阴。加上我从小身体不好,更是容易沾上邪气。

哥哥以前体质也不好,但他连续锻炼了三年给练好了。我就不行,从小到大一直是药罐子,爸爸给我找了各种偏方妙药都不见好。现在好了,我死了,整个身体从未有过的轻快。曾经的一切负担都没有了,连思绪都轻飘飘的,一切通畅无阻。这也让我回想起很多东西——关于那张黄纸符的事情。

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一个聚会上。爸爸经商,家里一直迷信的很,那些有钱的生意伙伴常聚在一起,再请几个“大师”,办个家庭酒会。 那个时候我九岁,刚刚生了一场大病,爸爸说他认识神人可以治病,就带了我赴约。吃完饭,我就和别的叔叔阿姨的小孩玩起了遥控车,车子跑远了,于是我就去追,七拐八拐就走到了屋子后的花园附近。我听见爸爸和一个女人的谈话的声音,我偷偷躲在围墙后面看,我看见那个女人往我爸手里塞了一叠纸符,她露出的那截小臂上也画着类似的图案。我想努力看清楚,踮起脚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脚边一摞瓦片。爸爸发现了我,就招手把我叫过来,跟我说,这个阿姨是有神通的,拿了我的八字可以替我治病。

说着那个女人就问了我几个问题,比如我家在哪个小区几栋几零几、我几岁了、家里都有什么人……我当时很害怕,抓着爸爸的手如实说了。后来爸爸拿了纸符就带我回家了,我也没再见过那个阿姨。没过多久,我就看见爸爸的手臂上也画了和她一样的符号,妈妈就跟爸爸吵架,说爸爸加入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组织。

我也很想弄清楚,不过后来这些记忆随着爸爸死的那天消失了。但是现在我也死了,所以那些记忆失而复得了——爸爸死的那天,当我推开他卧室的门时,他的门后,也贴着那样的黄纸符,是什么人进到家里来了吗?杀了我的人又是谁呢?和杀死爸爸的是同一个人吗?不过这些终究不是一个灵魂需要搞清楚的问题了。

哥哥也在受着痛苦。难捱的日子里,张腾几乎每天都来陪他。张腾不是没劝过他搬家,但他死活都不愿离开。那天,张嘉元突然开口说:“我觉得他还在…!我觉得他就在这房间里!” 我又惊又喜,我以为哥哥能看到我了,可是很遗憾,下一秒,张腾跟他说:“你只是太累了。”

我不知道我的尸体会被怎么处理——不知道它是会被火化变成一盒灰,还是会被装进棺材埋在土里。直到过了几天,我看见张嘉元和张腾抬了一只黑色防水袋,张嘉元把防水袋放在我卧室里的床上。他想把拉链打开,张腾拉住他说,别,大晚上,怪吓人的。但张嘉元执意将拉链拉开,里面露出了我的脑袋。

看到那张脸的我顿时生出一丝亲切感,原来这就是我久违的脸啊——它已经不像刚死掉的时候那般令人生畏,反而现在显得十分平静。我飘下来,近距离的观察,哥哥用手无比温柔地整了整我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张腾,你相不相信死而复生?” 张腾愣了一下,问他真的假的?张嘉元说:“之前听我爸说过,世界上是存在那种沟通阴阳两界的大师的。”张腾笑了:“不是吧?你真的相信?”

“可以一试。”哥哥很认真地点头。

等待“大师”24小时后,我体内的有机物开始分解,产生腐败气体。整个屋子充满了尸臭。等到48个小时,尸体开始逐渐发绿,然后绿色沉积变成灰黑色的斑块。

张腾看着我开始腐烂的尸体,提议道:”把他放到冰柜里吧。” 张嘉元同意了,他清空了冰柜、抬着我的脑袋,张腾抬着脚,想要把我放进去。可惜他们试了各种办法都放不进去——我的尸体已经僵硬地无法活动了。他俩僵持了好久,张腾突然说:”要不……切开?” 他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哥哥瞬间脸色变得煞白,他把我放下来然后坐着哭了,我第一次见他哭成这样。明明刚看到我死掉的时候他还只是默默地掉泪掉了一整晚,现在却直接不管不顾地哇哇大哭起来。

张腾一下子慌了,扔下我的脚就开始手足无措地安慰他。两个人在厨房的瓷砖地面上坐了好一会儿,哥哥终于哭累了,才靠在张腾身上沉沉睡去。

所以最终我还是没有被放进冰柜。我也不想,那里太冷、太黑,还有好大一股鱼腥味儿。

“就这样吧。” 张嘉元还是把我放回到床上。于是我又躺了一天,72小时后,终于,张嘉元和张腾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个陌生大爷。大爷被领进了我的屋,皱着眉围着我的尸体转了几圈。他问张嘉元我死了几天,张嘉元说三天多了,大爷点了点头,说行,没过头七,还能回魂。张嘉元跟张腾对视一眼,激动地问大爷,果真能让我起死回生?大爷捋了捋那一小撮山羊胡,说,可以试试,但不便宜,价格和之前说的一样,你准备好钱了吧?

哥哥点头,大爷就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露出支付宝收款码来,我一看,上面的数字5后面有一串零。

“你真想好了?” 张腾把他拉到一旁问,“那人别是个骗子,人死怎么复生?”

“总得试试。” 于是他掏出手机,跟大爷道:“大爷,我听说您是有功力的。如果不是我急病乱求医,我也不会找您。”

“孩子,你放心。”大爷说。

“您一定要让他回来,钱好说,只要能让他回来,他是我最珍贵的——”

“滴”的一声二维码识别,哥哥刚要付钱,那大爷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说算了,咱不折腾了,我骗你的,人死哪能复生啊?我赚死人钱半辈子了,本想在你这里捞一笔养老钱,但还是舍不得骗你啊,我孙子也就跟你这么大吧……

哥哥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一下,然后收回手机。我想他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现在反而气得笑了。那大爷搓了搓手,说孩子你也别怪我,我的本事是真的,你这种情况我也见过,死人虽然回不来了,但灵魂还在,他死在这个家,只要尸体没下葬,灵魂就出不去这个门。

哥哥冷笑一下,问:”你是说我还能见他?”

“没准行。人都说午夜十二点阴阳相接,实际上最容易通灵的时候是太阳升起前的一个小时,那时候人体虚,你八字弱,天地间阴气又重,说不定你能在那个时候见到他。”

后来大爷走了,尽管张腾放心不下,但也被哥哥推走了。整个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就剩我们俩。我不知道那大爷说的是真是假,但哥哥显然是选择相信的。我想与其说他相信,不如说他逼自己相信。那晚他整夜没睡,把我的衣服从衣柜里拿出来,一件件地从衣架上拿下来,又整整齐齐地挂好,连我的内裤都被他一条条叠好放在收纳箱里——我就这样看着他做这些无意义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体腾空了的原因,在俯视的角度,他好像变得很小,细成一条线,化作一个点,成为阴阳两界间一个无能为力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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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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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上显示,今天的日出是六点半。在等我出现的期间,张腾打来了一个电话,后来那个电话没断,哥哥和他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我觉得他们两个应该是互相喜欢的,但好像总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或许就像我死的那天——他们在楼下的沙发上——哥哥推开张腾的那条胳膊,永远阻挡着他们的距离。我不禁开始思考,这样保有一丝矜持和一线余地,真的算爱吗?我生前不得结论,死后也无权体验,我只知道我的爱全部来自于哥哥,也将全部交还给哥哥。我的爱是单线,也不会有任何的分支,也将不会有其他归宿,甚至我可以真正戏称一句——”至死不渝”。

时间走到了凌晨的五点三十分,奇妙的事发生了,我感觉飘渺的身体开始逐渐汇聚,我感觉我正在下沉,开始一点点落在实处。我的脚踩在地面,尽管我感受不到生前的实感,但我真的从一团虚无变得有了形状。哥哥从困意中惊醒,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的方向,然后一时间嘴巴都惊讶地来不及闭上。

我也开心到发狂,他看见我了!哥哥能看见我了!我看着他流泪,哥哥揉了几下眼睛,然后不敢置信地围着我绕来绕去。

“哥哥,是我!”

我开口,太久没有发过声的喉咙变得嘶哑难听。哥哥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是你!是你!是你回来了!” 他想一把抱住我,却扑了个空。我们的手试着交叠,却无法触碰。“怎么会这样?” 他疑惑地试着一次次碰我,但始终只是水中捞月摸不到实体。

虽然很遗憾,但我已经满足了,至少他还能见到我,至少我还能跟他对话。我们聊了好久,回忆了很多我生前的事情,我跟他讲了黄色纸符的事,跟他说了爸爸死前、和我死前看到的事……哥哥听着,然后若有所思。

我不愿气氛那么沉重,于是就岔开话题。我问他在学的音乐,他眼睛一亮开始滔滔不绝讲他的吉他老师,讲他高超的记谱能力,他说他想做一首歌,一首属于自己的曲子……我看着他笑,听他兴奋地讲这讲那。他躺在我的床上,一边是我的灵魂,一边是我的尸体。他说完后停了下来,我们两个侧着头看着对方的眼睛。他突然问我,生前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我想了想,坦诚地说,我还没有操到你。哥哥愣了愣,然后噗呲一声笑出来,他的眼睛又泛泪又含笑地朝着我眨。我问他:“你是不是在勾引我?”他撑起脑袋来笑着说:“你好大的胆,还没有人操过我。”

我好开心,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把他压在床上亲他的脸颊和嘴。我说,哥,你能不能自己做给我看。他问我想看什么,我说怎么都好,我想看你的身体。

于是他就开始脱他的衣服。他站在床边,解开腰带,牛仔裤松垮地落到他的脚面。他躺上我的床,然后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勾起内裤的边缘,然后将它缓缓褪了下来。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想这让他很兴奋,因为他的阴茎已经硬了,撸了几下就翘了起来。其实我生前曾经偷看过他自慰的样子,但我想看的不是这样,他仿佛也清楚这些,然后一只手扒开自己的臀缝,然后摸了上去。他懵懵地,不咸不淡地摸了一会儿穴口才想起自己没有涂润滑,于是他又有些笨拙地翻出半瓶润滑液来。

他做得很潦草,急匆匆地就把手指往穴里插。如果是我,我会动地很缓慢,先将指尖送进去,然后一点点活动手指让他的肉壁适应异物。我想着他穴道内的触感,那蜿蜒的、曲折的,却又坦诚的身体。炙热的不存在任何隐瞒的温热触感,每一道沟壑都在怂恿我向前开垦。如今他吞吃着自己手指的身体,又会食髓知味地做出何等反应呢?

他的脸开始升温,露出可疑的红。他的表情开始动摇,仿佛立于理智与崩溃的边缘。他细长的手指已经全部被吞了进去,我记得那双手牵着我的触感,他光秃秃的指甲、他饱满的指肚,还有指腹磨出的茧。那长着细茧的手心应该摩擦几下就能将我的性器撩起火来,我幻想着那种快感,此刻那个快感属于他自己……

手指已经吃进了三根,他自己插了一会儿就不动了,闭着眼浑身颤抖。我知道他可能摸到自己的敏感点了,但他硬生生忍了下来。然后跟我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上锁的那层抽屉里有什么吗?”

我突然想起那层抽屉,他笑了一下,然后跑回自己房间去拿,不一会儿,他就带进来一个玩意儿。我一看,是个便携式的炮机,底座不大,但上面的假阳具尺寸可观。我曾经在GV里见过,没想到哥哥的抽屉里就藏了一台。我瞬间激动起来,我看着哥哥乖乖做好扩张,背对着天花板趴在床上。他将穴口对准炮机上的阴茎,然后一点点艰难地吃下去。炮机开始运作,开始哥哥还能把屁股主动往上送,去迎合那根鸡巴的抽插。后来就做不到了,那机器太过猛烈,哥哥被顶地开始无心扭胯,软绵绵地承受一轮轮暴奸。

我看着他的样子发狂,我想象着埋在他体内的是我的鸡巴,是我把他按在床上操他。我叫他张嘉元,我说你后面都流水了。他耳朵和脸全红了,羞赧着回头看,他饱满的屁股里那根粗长的阴茎正在作祟,被挤压着的穴口一股股地被榨出润滑液和肠液的混合体……

我骂他骚,我问他是不是很想被男人操。他支支吾吾地点头,无地自容地把脸埋在枕头里发出重重的鼻音。如果我可以,我真想抓起他的头发,强制他抬起头来,看他高高扬起地细长脖颈脆弱地暴出青筋,看他的身体弯起小船的弧度。我想让他翻过身来,捞着他那双腿夹在我的腰上,让他的后穴被迫张开到极致。我想我的龟头破开他体内的所有弯折直捣深处、击打在他最柔嫩最脆弱的敏感处,然后我的精液射出,浇在他的肉壁中,吞进他的肚子里……

天亮了,熹微的光透过白色窗帘漫了进来。哥哥躺在床上,高潮的余韵还未消掉,他的胸口一起一伏,身上的细密汗珠在光线下显得晶莹剔透。我仿佛身临其境般也觉得大汗淋漓,我撑在他的身体上,看他迷离的双眼一点点对焦在我脸上。

“明天,你还会在吗?” 他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点点头,说我会一直在。然后我的身体随着太阳出来而逐渐透明,像被风吹散一般。张嘉元盯着我消失的方向愣神,而我,又化作了他看不见的透明人。

那之后的每一晚,我都会准时在五点半出现。哥哥总是娇纵我、满足我的一切需求。我看他自亵,看他被各种各样的玩具弄的双眼失焦,看他自暴自弃式地狠狠让自己沉浮在欲海之中。那天他又用了炮机,他趴在床上被假阴茎顶的浑身无力,支离破碎的声音一会儿哭喊、一会儿叫我的名字。终于,他再也受不了了,被操的膝盖都支撑不住整个人陷在床上。他痉挛着高潮,浑身筛糠似地抖个不停。他满是泪水的脸从枕头上抬起来,一转头,正对上的是我腐烂发臭的尸体……那具尸体就像一块发臭了的伤口,因为怕痛所以不愿治愈。于是那伤就开始溃烂,气味难以掩盖。我很不舍,但必须面对,伤痛需要在扩散前就斩草除根。

于是太阳升起之前,我们坐在一起好好聊了一次。我平静地对他说:“哥,把我埋了吧。” 他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一边用手抠着秃秃的指甲。过了一会儿,他说:“再给我一天时间,明天太阳升起之后,我会埋了你。”

第二天,我没再要求他自慰给我看。我们两个在二百多平的阁楼里乱晃,我说张嘉元,我想吃你做的饭。他说好,然后就系了围裙开了火。这几天他过的浑浑噩噩,家里连像样的食材都没有。于是哥哥就煮了一袋方便面,从冰箱里摸出两颗蛋打了进去。面煮好了,他分两碗端了出来。我们坐在餐厅里,我没法吃,他倒是饿急了,囫囵几口就把碗里的面吃光了。我说,张嘉元,你真贤惠,跟你在一起的人一定很幸福。他没接茬儿,只是看着我笑了笑。

他把面吃完,我们又上到二楼,爬上主卧外的天台。夜色逐渐变薄,东方也泛了白。我们靠着栏杆看天,我问他:“你觉得那黄纸符到底是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想那是一个标记。”

“一个标记?”

“是。”他想了想说,“你小时候跟爸去聚会见到的那个阿姨,是不是问了咱家的地址?”

“是。”我点头。

“具体到哪门哪户?”

“是…” 还没说完,我就一拍脑门:“糟了!怪不得我在房间里也见到了那个纸符,你是说凶手早就摸到咱家来了?”

哥哥点了点头:“我猜是这样的。就像有的入室抢劫的作案者,会提前在那户人家门上做一个特殊标记一样。”

我说:“可是为什么要杀爸爸,为什么要杀我呢?”

“你之前说,爸他好像加入了什么组织是吧?”

“对。”我惊呼一声,“所以……那会不会是什么邪教组织之类的……” 我不敢往下想,但我曾在新闻里见过有些组织一旦加入是无法退出的,如果想退出,就会遭到追杀。

“妈妈走了那么久都没有查清楚,我想这里面的水很深。” 他说:“警察在查,我也会去查,一定可以找到凶手的。” 我很担心,拼命摇着头说:“哥,黄纸符出现的地方,就会有危险,我不想你冒这个险。” 他笑了笑,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吗?所以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很开心,因为我看到他的脸上真正露出了放松的笑容。我也笑着看向天,太阳就要出来了,我的身体逐渐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最后,我问他:“你喜欢张腾,对吗?你会和他在一起吗?”

他看向我,问:“你希望我们在一起吗?”

我说:“我希望你能天天开心。”

那天,我的尸体下葬,张腾和哥哥两个人将我埋在了家附近山坡的草地里。我知道,我的尸体会在泥土中腐烂,被微生物吃掉,然后化作这片土地的一部分。那个山头,我能够看到我们的家,那栋楼的顶层,我能看到哥哥打开的灯发出暖黄色的光。

我的意识随着尸体分解而变得模糊,我知道到自己是真的要离开了。美好的日子如露水一样 太阳一出来就稍纵即逝。死亡,这么一个令人恐惧的话题,此刻却轻松到让我能够坦然地将它叙述。因为人若不畏惧死,那便战胜了死,死就变成了快乐的事。我很庆幸,因为伴随着死的,是爱的永久定格——那是永恒的话题,比记忆的篇章绵长、比生命的诗歌隽永。

渐渐地,我生前的种种都蒸发了,化作泥土中的养分,被昆虫吞吃下肚。在我意识的最后,我在泥土里做梦。我梦见哥哥和张腾站在我的墓前向我告别——哥哥的头发留的有点长,发尾盖在他细细的脖子上。他弯下腰亲吻我的墓碑,然后向我道了晚安。

我隔着厚重的棺材和坚硬的泥土最后一次触摸他的脸,我看见张腾给哥哥的珍珠项链现在放在了我的坟前。他们对视着笑了笑,然后久久伫立着。

我闭上眼,笑着走向另一个世界。我没有再回头看,因为我知道他们在目送我离开。虽然我生时无法查出黄纸符及其背后的秘密,但我相信哥哥会一直调查下去。他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他是我认识的最温柔,也最坚强的人。

更何况,他也从来不孤独——那高高瘦瘦的两个人并肩站在我的墓前,显得十分般配呢。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