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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剧组还在布光,执行制片匆匆找到正在给剧本标注的梁思庭。

“本来下午没排陈老师的戏,可是他提前半天回组了,您看要怎么安排?”

梁思庭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舟车劳顿也是种状态,”他语气冷淡,“让常导直接补病房的镜头,别浪费了。”

*

拍摄结束,陈伟霆套着那身松垮病号服,没骨头似的陷进床里,刚才还在戏里苦苦哀求的人,此刻却像只晒饱了太阳的猫,指尖都带着懒意。简陋的硬板床被他这么一靠,倒像是堆满丝绒靠垫的贵妃榻。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慢悠悠地撩起眼皮,眼尾一挑,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鼻音。“导演好大的架子。。。我坐了六个小时高铁,一下午了连人影都看不到。”

梁思庭坐到床边,随手拿起床边的道具书,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划。“上海好玩吗?”

“工作而已,有什么好玩的。”

梁思庭轻轻合上书,用书脊轻点床沿:” “不好玩还在afterparty待到半夜?”

陈伟霆眼尾一弯,唇角也满意地微微勾起, “在戛纳也要搜我?该不会是把我醉酒的视频。。。存手机里反复看吧?”

“在不耽误正戏的前提下,你如何社交和生活,我一点都不关心。”

“哦,”陈伟霆挑眉,“什么算耽误正戏?什么你又关心?”

梁思庭没理会,低头从刚放在床边的剧本里抽出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回剧组的车上,出品人给我打了个电话——新的资方来了。”

*

“你想干什么?”

听筒里静了一瞬,传来一声慢条斯理的低笑。

“怎么,舍得打电话了?”

“我不想废话,叫你的狗撤资。”

对面轻叹一声,那气息里带着的愉悦让陈伟霆心头火起。

“『对不起,睡过你之后连句话都不留就跑了。』『谢谢你,准我的女主回剧组。』”他的语速放得极缓,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仔细品味过,“——我以为,这才是你打给我的开场白。”

“你果然无耻。”

“你的好导演已经签了意向书,撤不撤,我说的已经不算了。再说。。。”他顿了一下,轻笑,”天之骄子都点头了,你怎么急成这样?是不忍心你的天才向现实低头,还是怕他知道你在上海那晚,在谁的怀里爽得意识模糊,去浴室都要人抱着?”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陈伟霆沸腾的怒火。一股极致的疲惫感骤然涌上心头——他早该知道的,他的愤怒没有意义。刘昊然不会同情。他越失控,对面的人就越享受。

再开口时,他声音里的盛怒已褪得无踪。

“都不是。”

“只是我耗尽心血准备的宴席,要被一颗老鼠屎毁了,我觉得恶心。”

对面沉默片刻。

陈伟霆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种抽离的厌倦。

“无所谓,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刘昊然,如果这就是你恶心我的方式,你赢了。”

*

第二天傍晚。

陈伟霆刚卸完妆,正趴在布景外一处空置的阳台上抽烟。

梁思庭站在门边看了他背影几秒,指节在门框上轻轻叩响。

“想聊聊吗?”

陈伟霆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想。”

梁思庭径自走到他身侧,手肘抵着栏杆与他并肩,随着他视线静静看向窗外。

“对不起。”他突然开口。

陈伟霆有些讶异地扭头看他。

“我不该在你情绪没沉淀好时逼你拍那场戏。”

陈伟霆把烟蒂捻灭在烟灰缸里,“真稀罕,梁阎王也会道歉。”

“你今天的表现,很好。”

“你对其他演员,也这么小心翼翼吗?”

“他们的戏,没这么难。”

陈伟霆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渐深的暮色。

“你的角色对完美感情执念太深才会受折磨。你不需要也如此。”

陈伟霆转头,望进梁思庭眼里。

“现在,也是在工作吗?”

“你觉得呢?”

陈伟霆低头看向他掌心的奶糖,”用这个哄人,梁导好敷衍。”

“有人今天把眼泪都哭干了。”梁思庭垂眸,“总得补充点体力。”

陈伟霆夺过奶糖,糖纸在指尖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

“过来。”

晚风轻拂,陈伟霆低头,在他侧颈印下一个带着烟草味的吻。

他攥着奶糖,离开了房间。

*

隔天。

刘昊然这些年频繁出现在财经版和娱乐头条,这张脸在业内几乎无人不晓。所以当他出现在片场的一刻,工作人员已经开始交换心照不宣的眼神,窃窃私语像涟漪般在片场蔓延。但梁思庭的剧组向来纪律严明,所有人只是默默调整手中的工作,没人敢大声点破这位意外来客的身份。

刘昊然的目光扫过片场,最终落在监视器后的梁思庭身上。他唇角微扬,仿佛只是来观摩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拍摄。

监视器屏幕上,酒店房间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明亮。陈伟霆跪在床边,身上挂着廉价的衬衫,手指攥着对手肩膀,像将要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仰头与她苦吻。

直到被对方手上的戒指硌到后背的一刻,他的呼吸突然一滞,眼睛倏地睁开,像如梦初醒一般,瞳孔里的情筹渐渐冷却,像一滩燃烬的灰。

他伸手将对面的人推开。

“滚。”

这个字吐得又轻又冷,像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卡。”梁思庭冷淡地打断 ,”推的时候情绪转得太生硬,重来。”

刘昊然不知何时已站在监视器旁。他单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椅背上。”梁导对角色的把握果然细节,难怪能让演员们趋之若鹜。”

梁思庭头也不抬,”刘总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翻过一页分镜脚本,“这样的题材,也能入您的眼么。”

“好故事不分题材,何况有你的班底背书。”

“过奖了。天一每周过手的项目不说成百也有大几十,您竟然舍亲自花时间来小剧组考察。”

“梁导要是不喜欢被看着工作,我可以回避。”

“回避倒不必,不过我调教演员的方式不好看,怕刘总看了心疼。”

“他合作的导演不少,梁导虽然严厉,却算不上难缠。”

“不过体验派消耗大。上次拍《前夕》,也是这样的戏,”刘昊然目光扫过正在补妆的陈伟霆,”他哭了八次,收工后回化妆间头痛得把晚饭都吐了。”

化妆师正为陈伟霆补粉,他闭着眼,仿佛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全无察觉。

梁导终于抬眼:”演员状态确实需要关注。”语气冷淡,”不过这是我的工作范围。”

“自然。”刘昊然隔着补光板看陈伟霆精致的侧脸,”威廉很在意梁导的看法。不然也不会连夜坐高铁回组。就怕梁导误会他。。。不认真。”

陈伟霆突然睁开眼,透过镜子与刘昊然对视。化妆刷停在他眼角,那里还留着哭戏的红痕。

梁导合上分镜本:”休息五分钟。”他转身时瞥了刘昊然一眼。“我的演员,就不劳刘总指教了。”

*

摄影机的红灯亮起,陈伟霆再一次和对面的演员呼吸交缠,就在即将彻底沉溺的瞬间,他眼睫猛地一颤,整个人触电般向后缩去,失魂落魄地将人推开——

“停。”

梁思庭的声音比上一次更早响起,“不对。”

他起身,走到陈伟霆身侧,一把把对手演员拽到他面前,迫使两人面对面。

“你面前的这个人。。。”梁思庭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让你有饭吃,给你尊严,在你伤心时陪你整夜,救过你弟弟的命,在你走投无路的档口,给你看一条有光的出路。”

“她让你觉得,自己这条贱命,居然也有人被当成宝贝一样捧在手心。”

他的话语如冰冷的雨滴,持续落下:“可直到这天,你终于可以见到她。”

“你满心期待地等在她楼下,却发现你只是她取悦别人的一件玩物,连她男友怀里的狗都不如。”

“冬天风刮得像刀子,你手冻得裂口子流血。那狗呢?在开着暖风的车里,睡得正香。”

“你。你面对她的时候,只能给我失望和冷漠两种情绪吗?”

陈伟霆面无表情,视线空洞地落在前方的反光板上,仿佛这些话只是穿堂而过的风。

摄影机再次发出启动的微弱嗡鸣,场记板敲响。

他闭上眼,仰头迎上那个吻。

他的眼睛缓缓睁开,里面没有泪水,却盛满了更复杂的东西——先是闪过一丝短暂的眷恋,随即被尖锐的清醒刺破,那清醒里裹着不甘和刺痛,最终沉淀为一种认命的灰败。他轻轻推开对方,声音沙哑:

“够了。”

摄影机在推特写,梁思庭沉默地看了五秒,拿起对讲机:

“这条过。”

*

贵客来访,收工的时间自然要提前。

男二的经纪人已经和刘昊然有过几面之缘,在梁思庭喊卡的档口已经忙不迭地凑过来拉着自家艺人跟刘昊然寒暄。

陈伟霆拎着要换的衣服低头走向门口,却被制片人一把揪了回来。

“伟霆,刘总难得来,正好今天大家都在,一起吃个便饭吧。”

陈伟霆抬头,对面正盯着他,神色晦暗不明。

他的目光掠过他,像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道具,然后看向梁思庭。

“身体不太舒服,明天还有早戏要准备。”看导演点了下头,他才转向制片和副导,“各位尽兴,我先失陪了。”

他带上耳机,没有看刘昊然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片场。

*

深夜十一点多,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响。陈伟霆瞥见来电显示,迟疑片刻按下接听。

“谈完了?”

“威廉。”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让陈伟霆指尖发紧。”怎么是你?”

“手机没电了,我借用了片场座机。”

“Leo回酒店了吗?”

“他跟制片去见个人——承庭想参与新项目。”

“什么意思。”

“天一手上同类项目很多,我们会放弃几个。承庭业内评价很好,不会干涉剧组。”

电话两端陷入沉默。

“我以为你听到会开心。”

短暂的沉默。

“谢谢。”

“对我。没有别的话了?”

“没。如果没别的事,”

“威廉。”

陈伟霆呼吸一紧,指尖停在挂断键上。

刘昊然的声音传来,比平时听起来多了几分疲惫。

“我也是第一次,把一个人放在手心。”

他顿住。

良久,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想让他自在,又怕他受伤,想松手,又怕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看他对别人笑,我就方寸大乱。”

“一不留神把他握得太紧,又把他弄痛。”

“我不是存心要他痛的。”

他屏住呼吸,电话那头也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今天。。。演得很好。”

又是一阵安静。

大约过了三十秒,他听到陈伟霆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想再开口,电话却被挂断了。